宋拂動作靜了一秒,伏在她身上,仰頭看她。女人散了發,落在她雪白的肩後,鎖骨上一點黑痣,應似飛鴻踏雪泥。她逆着光,嘴邊似乎噙着一抹淡笑,眉與睫,瞳與唇,就算在這種情動的時刻,也似乎是清明的,美得渺茫,不近人情。
宋拂的心徒然空了一下。
好像萬物誰都不能使她高看一眼。再不能打動她。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果然,下一秒她伸手推開了他,撫了撫頭發,款款然下床去了。
身上那件青梅綠得旗袍躺在地闆上,活像脫了人性的女妖的殼。佘粵身上隻穿了件胸衣,肩帶還挑斷了一根,松松的落在身後。
宋拂衣冠禽獸。中山裝還在身上套着,隻是扣子開了兩顆,眼底染了點不清不白的東西。被推開了身子他倒不惱了,靜看她身無一物地拂身下床去,走到桌邊撚起一顆嫣紅的櫻桃吃了。
然後回過身看他,神色款淡,“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佘粵坐在她的床上,月白的蘿紗帳籠着他,看不清神色。他拿手撐了撐鼻骨,隻笑不答。
佘粵靠近了故意氣他,“但要我說,為這個,你就不來了不是?”
宋拂聽懂了她話裡那意思,心想刺撓還沒過去,氣急反笑,伸手籠過她的肩,力度大得兩人齊齊跌在床上。
他的胳膊枕在她的腦後。
佘粵看着他的眼睛,忽擡手解他的扣子,冷冷靜靜地,一顆一顆往下去。宋拂側歪着,從上往下用目光一寸一寸描着她的眉,她的骨。
佘粵有一瞬間想到十三歲過生日那晚的月亮。隔着他的肩膀望過去 ,月白色的羅紗帳潑潑落落地灑下來,生動極了。她覺得自己也化成了一汪月,輕輕淺淺地落在一窪水裡,朦朦胧胧地在他身下亮着。
他伏身時,脖頸那總會支起一塊骨頭,小丘一般,佘粵總是盯着那塊骨頭看。鬼使神差般,她想去摸那塊骨。伸手越過他的肩膀去觸,伸到一般被宋拂撈回來,他手裡都是汗,潮漲又潮落。
窗外風一掠過,滿枝枇杷墜着,枝葉禁不住這飽滿似的,一低又一低。
佘粵收了眼神,是宋拂别過她的頭。
好看嗎?她問,一眼望進他的眼。
宋拂不語,膝蓋格開她的腿。
旁人都覺得佘粵性冷,周獲當着他的面說她像雪山,捂不化。這時候他笑她是雪退了的荒原,風一吹,野火直燒上了身。
她用手環了她的腰,全身的力量都擱在他身上,宋拂笑她是溺水的人。
“那你是浮木喽?”佘粵反問,眼神還是清亮。
宋拂伸手托住她的臀,笑聲都啞透了。外頭撲撲簌簌的,不知落了什麼東西。
“不,大概是泥菩薩罷。”
窗外,光影收聚,枇杷微動。
日頭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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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裡孩童嬉笑玩鬧聲遠遠傳來。
佘粵拎了一件條帶裙套上了,孔雀羽毛般的色彩,松松款款垂到腳踝,随着她的動作流光溢彩。
佘粵收拾好探到窗口望了望,鄰家阿寶恰好跑過,一陣風似的。她招了招手,阿寶望見她,眼睛一亮,嘴裡飛出粵姐姐三個字來。
宋拂隔了窗子遠遠聽了,粲然一笑,果然是有魅力,哪裡都能融進去,粵姐姐都叫出來了。
她顧不上他,隻對外揚了聲問,到哪裡去?
一群小孩搶着答她。她彎了眼睛笑,聽着,末了添了一句,晚些到我這裡來拿櫻桃。
孩子們應了聲,鬧着飛跑開了。
宋拂穿好衣服,擡頭發現佘粵倚着窗戶好整以暇正看着她。
剛剛聽着小孩的答話她動了心思,不知他幾時的飛機,誤不誤事,頗有些任性地問了出口,“今晚有角兒來,你去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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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晚上,特别是等河燈亮起,燈光影影綽綽倒映在河水裡,襯的天光都輝煌起來時,這南京,才沾點舊金陵“六朝金粉氣”的邊兒。
孩童提着小燈籠沿着河一溜煙跑過,笑聲跟着那抹身影在後面追。兩人走在河邊的石闆路上,宋拂攬過她的肩膀,靠河邊那方走着。
佘粵一路走一路望,耳邊喧鬧聲不斷,心倒是一點一點靜下去。
佘粵突然彎了腰蹲着河邊往橋洞裡看,當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紅,隻不過紅的不是落日,是燈影。
又往前走了幾步。
夫子廟前停泊着畫舫,似乎是專門來遊客的,一男一女正攜手上船。
佘粵多看了兩眼。
一個戴帽子的老翁撐着樯橹,也不主動攬客,平平靜靜地站着,好像心甘隻做個擺渡人。水波蕩漾,船好像馬上要開了。
最後一息,佘粵被宋拂拉上了船。
在船,在水,在火。到了水上,陸上的景就實了。行人悠閑的腳步,隔岸的燈火。說笑聲,搖橹聲。聽的,看的,都融化在一起。
佘粵沒說過,她有一點暈船。
僅僅有一點兒,此刻她頭暈暈乎乎的,眼前的光影越發迷離了。宋拂察覺到這一點,猜她是暈船,捉了她的腕子,她回了一下頭,有些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像玩的正歡的家雀兒被籠了一樣,倒也不在掙紮,乖乖由他牽着。
不過多時便有小生打扮的人兒送茶來,一桌一桌到了,最後到倆人面前。那人手腕一低,溫水汩汩而下,佘粵這才發現桌上早先擱好的小茶杯裡原是有茶的。水一進去,細茶葉便浮了起來,清水漸漸上了色。
宋拂曲指在桌上輕扣了兩下。
佘粵笑他,果是講究人,這情景也不棄你那儀禮。宋拂彎了彎嘴唇,他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罷了。
倒的是茶,卻給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錯覺,大晚上飲茶,怕是不要睡覺了。
隻見一個穿粉色繡花旗袍的年輕女郎背着琵琶款款走來,船碰了岸,那女郎一擡腳,上了來,動作優雅極了。随後一擡眼朝衆人笑了,取出那樂器來,微一颔首,坐下了。
佘粵目不轉睛地擡頭瞧着。
坐在後頭的有一個微微伸長了脖子,有客人拿出設備來準備錄像了。
船上喧喧嚷嚷的,曲兒一出來一船人都靜了。
唱的是吳侬小調,配上這情這景,特别有江南的風味。歌聲彎彎繞出去,周圍靜得連搖漿聲都清清楚楚。
宋拂撚起一杯茶來喝。
略微一側頭,眼神碰上她的臉。她似乎聽得很入神,眼神倒是比甫一上船時清亮多了,似乎是已經适應了這船的搖搖晃晃罷。周圍的河燈火紅的光影照在她臉上,一晃一晃的,開的火紅的牡丹似的。
她知他在看他,卻不扭捏,看着前面正在彈琴的女郎,兀自小聲地開口,白居易那琵琶女也左不過如此吧。
說着,她挑眉對他略一笑。
燈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華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騰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澀的眼波供養她的遲暮。〔2〕
這一笑不要緊,倒惹得宋拂跑了神,記不得以前在哪裡看過一段話,此刻在他腦裡逐漸清晰,抽象的文字在現實中找到了對應。
這一幕全然落進佘粵眼裡,她心裡發笑,宋拂到底還是個俗人,就吃這一套。旁人都說她冷淡,那正是因為她太清楚旁人要什麼,有求她什麼。
一曲終了。
哪裡有人放煙花了,佘粵擡頭一望,炸開的煙花映了她滿眼。
宋拂這一刻來捉她冷掉的手掌。
佘粵假意掙了一下,安安生生地被他捉住,這一刻甘心做他的籠中鳥。
像極了你給汪小姐放的煙花,對嗎?
旁邊人氣息一屏。
我不知。
佘粵心想這話說的含糊,是哪種不知呢?
他又添了一句,似乎在解釋。
是周家那小開。哄他小女友的,弄出這聲響,皮肉嬌養慣了,怕周先生知道,假借我的名義。
佘粵記起了,上回嬉皮笑臉叫她佘姐姐的那位,原來是他。
報社捕風捉影,安錯了這起風流債。
可她嘴上不依,輕輕笑說,這話你該給汪小姐解釋不是?
然後她又笑,你呢,你什麼這麼哄我一次?
這從醋壇子裡腌過的話,擱她嘴裡說出來偏偏輕飄飄的,她又一幅滿不在乎的神态。
可偏偏戳心。
她是接着他的話說的。
小女友。
她那麼驕傲一個人。報複了他,連帶着她自己。
耳邊這時又響起歌聲。
我有一段情呀,
唱給諸公聽,
諸公各位,
靜呀靜靜心呀,
讓我來,
唱一支秦淮景呀,
細細呀道來,
唱給諸公聽呀,
歌聲中兩人都靜了。佘粵聽着那歌聲,溫婉中帶着點凄惶,好像要失去什麼似的。她心裡又覺得後悔罷,剛剛那些話,本不該說的,她是他的誰。後來再回想起當時的心境,她明白她是反常的,他動搖了她的慣常,難道這還不算動心?很多年後她再想,又覺得不算,因為那時的她已經知曉,動心就是除了人之外什麼都不在乎,回歸本質似的。
可憐時下的她還全然不懂,槳聲燈影裡,氣氛到了,就以為該撕心裂肺了。他和她,都是眼高于頂的人,自以為比平常人清高事故,實則都是孩子的把戲。
可是,她早該知道的就是這一點,她從來都是那種人,可以置身事外的分析自己,拿起手術刀來冷血到看自己像看砧闆上待宰的魚。
可惜她這個外科功夫還不到家。
秦淮緩緩流呀,
盤古到如今,
江南錦繡,
金陵風雅情呀,
瞻園裡,
堂闊宇深深呀,
白鹭洲,
水漣漣,
世外桃源呀。〔3〕
一船人的注意力都在台前,沒人注意這倆人的扭捏。
宋拂面上不着,擡手靜靜地飲了一口茶,另一隻手還握着她的。佘粵鐵了心要掙,他不肯,直接就着她的動作傾過身去,嘴唇正正好印在她嘴上,像在懲罰她,宋拂用了點力氣撬開她的唇。誰知剛剛那口茶沒下肚,他含在嘴裡,此刻全部渡讓給她。
她倒樂得順坡下驢,勾着他的舌尖把茶順了下去。
一晚上,佘粵一口沒碰的茶,到頭來從他嘴裡嘗了個徹徹底底。
宋拂放開她笑了,他知道她的性子,要她不願意誰都強迫不了她。
這時耳邊爆發出一陣掌聲。
一曲畢,唱歌的女郎施施然撫了撫裙擺站了起來,給大家微鞠了一躬,脊背筆直。宋拂回過臉看着台上,漫不經心地,擡手和衆人鼓起掌來。
佘粵睥睨,這時候裝什麼正人君子。
那晚宋拂躺在她身邊,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恍惚間,他伏在她耳邊,剖白自己似的說,我沒有别人。
佘粵閉着眼,心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從來都知道。他這一句實在多餘。倘若他真的有外人,就該她緘默了。
然而佘粵隻是閉着眼,一動不動,心裡祈禱道,你就當我睡了吧。
她認輸了,她實在不知如何答他。
不知過了多久,黑夜靜得無垠,無邊無際。旁邊人氣息逐漸平穩,一下又一下,跳鼓聲似的敲在她心上。
她這才睜開眼睛。
一輪明月正在窗邊猶猶豫豫地張望着,那枇杷葉子微風中攢動。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翌日醒來,身旁無人。
日頭已經上來了,窗邊隐隐約約飄來幽香。樓下有汽車啟動的聲響,好像隔了很遠傳來。
桌上擱着一個漆花瓷盤,鋪着枇杷葉子,撅斷處隐隐有汁水流出,葉子上頭擺着棕黃的枇杷,還帶着露水。
她撚起一顆,正好陳姨上來洗換,先問了佘小姐早上好,然後看見她手裡那顆枇杷,微笑開了。
“我說一大清早宋先生何故問梯子,原來是為了這個。”
佘粵眼皮一跳,憶起了昨兒他說的話。
改日使人摘給你嘗嘗。
使的這個人,原是他自己。
佘粵摩挲着手裡棕黃的果子,道:“咱們一伸手就挨得着的物件兒,倒便宜他邀功來了。”
陳姨笑開了,眼前姑娘年輕,一看就沒怎麼吃過枇杷,“這樹古怪,長在輕易能讓人夠着的果子,大都不是甜的。”
佘粵怔住了,問他人呢。
陳姨走過去把床單換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像有些奇怪她竟不知道。
“将将坐車走了。”
*
〔1〕
我來問道無餘說,
雲在青天水在瓶。
《贈藥山高僧惟俨二首》唐代·李翺
〔2〕俞伯平《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3〕《秦淮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