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人說開春那個船舶項目,給了于家了?”話說的七七八八,周肅明突然繞開,話拐到别處去了。
這天下午宋拂在雁明山上有個約。銀行、代理商那邊來了幾個人,磋商完事成後先走了,彼時桌上單單剩下他和周家大哥,大周映實近一輪的親哥哥——周肅明。
桌上單剩他兩個,周肅明這才問了。
被問的那位毫不在意地略一點頭,“是。”
周肅明從正主話裡琢磨出這麼個态度 ,笑了,“如果不是映實上回提了一句,我還不知道那南城于家和宋家還有這麼一層。”
生意場上最最警惕的,也最最容易的就是裙帶關系。要立住腳的,最忌諱用這個行方便;要取巧投機的,最喜歡拿這個開後門。周肅明自以為一向了解宋拂,疑惑他這回怎麼自己破了自己的規矩。
他弟弟上回在他耳邊提了一句,說宋拂當着酒局上一桌人的面兒叫了于家主事人于奉一句“姐夫”,隔天就有消息稱宋家和于奉在開春項目上合作了。他這不是大張旗鼓地告訴人家,我宋拂就是破了例,行了裙帶關系麼。
随着周父年歲漸長,周家這幾年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周肅明接手,周家和宋家是世交,生意上往來密切,可以說,他們兩家早已盤根錯節。自家弟弟又和宋拂從小玩到大,宋拂多少也叫他一句哥哥呢。雖說宋拂年紀比他小,看上去風流無邊,可他和宋拂共事許多,還能看看不出這宋家獨子的底色?
怎麼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犯了糊塗?
因着又宋家又密切地沾着周家,所以他才忍不住開口,探探他的口風,也是敲打。
宋拂也是個人精,聽出周肅明話裡的意思,跳過他心裡那些彎彎繞繞,徑直說了:“明哥的好意我心領,但我有自己的考量。”
宋拂擡手撥了撥桌上散亂的東西,拎起細嘴茶壺給周肅明倒了杯茶。
宋拂拿起自己面前的小茶杯,用茶杯蓋撥了撥茶葉,慢慢喝了口水,見周肅明擰着眉,不覺一笑,“托人從西湖畔送來的好龍井,老爺子那裡都沒有這個,嘗嘗。”
周肅明看着宋拂漫不經心的樣子,又想起他一貫的運籌帷幄,茶不急喝,慢慢說道:“還是說,這個項目你原本就打定主意給于家?”
後背離了身後的竹椅墊子,宋拂把茶杯一放,“是,原本就是于家的。”
身後傳來馬嘶鳴聲。
頭幾天下了雪,這天下午出了太陽,遠遠地看去,雁明山上像覆了一層碎銀。
細細看去,雪下的青松綠竹卻還翠着,是為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宋拂慢慢收了目光,向着周肅明說出自己的衡量。
“明哥,你貴人多忘事,”宋拂開口先壓他一着,意下事先嚴明,不是我宋拂意氣用事,是你技不如人,沒想到這麼周全,“于家做什麼生意起家的你忘了麼?”
周肅明眉毛慢慢松動了,換了個姿勢,下意識裡摸了口袋裡的煙,又想到宋拂坐在他的下風向,作罷了。他緩緩說:“南邊那幾家,最初好像都是依着海起家的。”
南邊臨海,清末五口通商,海邊漁民也接着機會乘着西方吹來的海風該撈錢的撈錢,該倒賣的倒賣。周肅明心裡這麼想着,面上微變,對上宋拂的眼睛。
宋拂看着他,點頭,“于奉的太老爺爺,最初就是做船舶生意的。”
于家祖上還算務實,亂世裡吃了老本,老老實實地做船舶生意。
宋拂繼續往下說:“祖上買賣,雖說隔了幾輩子了,但是發家的東西,大概不會掉以輕心。質量過關,這是其一。”
“哦?還有其二。”
“其二就是……”
他偏偏這關頭扼住了話頭。
宋拂突然不想說了,拈了桌上先前人送來的一片桂花梨吃了,頑劣似的順着剛剛周家大哥的心思往下說:“關照關照我這遠房姐夫,行個裙帶關系呀!”
周肅明知他專專挑明了說剛才他的心思,也不惱,氣極反笑,嗤笑道:“别提你那表姐夫,遠了去了。”
這時候耳邊一陣風,遠遠地有人叫宋拂。周肅明也從椅子上微一起身,他也聽到了。
聲音還有點兒耳熟。
宋拂坐在山裡露天的木亭子裡,眯着眼看遠處低低山丘上的雪,太陽下閃出細碎的光。
他軟骨頭地陷在繡花竹椅墊裡,茶杯擱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内,就連被雪冷過的空氣拂在他臉上,也有了吹面不寒楊柳風的錯覺。
可他偏偏滿身富貴懶察覺。〔1〕
那聲音越來越近了。
宋拂按兵不動。
那火急火燎的作風除了周映實還能有誰?
周映實着實狼狽。隻見他推着個自行車從路上遠遠地開了罵,他何時這麼沒面子過,偏偏自行車還破破爛爛,車輪上沾着化雪泥。
他罵宋拂地方偏,騷包家夥非要盤這個破地方。
宋拂安安穩穩地倚着,眯眼看眼前狼狽至極的人,把嘲笑還回去:“破地方你不也求着來了麼?”
“求?我呸!”周映實多驕傲呀。
宋拂笑開了,指指撂在不遠處的自行車,點到為止。那意思是,你騎這個也要來呢。
兩個人你來我去,周肅明早已見慣不怪。周映實在自家哥哥面前老實了不少,他央哥哥去給下面開車的人指路:“司機還在半山腰呢,連着我那車子。”接着像替他司機開解似的,專專膈應宋拂,“山路這兒一彎,那兒一折的,又化了雪,别提多難開了。”
周肅明看着那自行車問他:“這自行車你哪兒來的?”
說到這個周映實更氣不順,沒好氣說是他買的。“就這勞什子,要了我一輛新車子的錢!”
原來他的車子卡在半山腰,一個村民剛好路過,周映實提了意,要換他那輛破自行車。村民注意到周家那車牌和車标,又想起山頂上開的馬場,料定他不是什麼尋常人,開口要價。
周映實暗自腹诽人心不古,但不想跟這人掰扯,他圖省快,破财換寬心。
那村民得了錢,周映實得了車,皆大歡喜。留下原本給周映實開車的人坐在車裡幹瞪眼。
周映實誇上自行車走着,給身後人留一句,等着吧,我叫人來接你!
小助理哪裡見過驕傲的跟開屏孔雀似的周家小少爺這麼狼狽,穿着一件一件配好的衣服騎着舊自行車,偏偏山路不好走他還不敢騎快。小助理看着周映實滑稽的背影,在車裡呲牙咧嘴。
一向正經的周肅明聽完也笑了,事後聰明:“車子卡主了,腦子也瓦特。手機沒電了麼,給我們搖個鈴哪用這麼麻煩?”
周映實拿他的話去堵他哥哥,“‘我開會的時候誰也别給我搖鈴’這話不知道誰說的呢。”
周家大哥記得他說過這話,當着旁人的面從親弟弟嘴裡原封不動說出來,面上略一挂相。
那句“我們”裡也連帶着另一個主兒,周映實也開炮,“打給宋拂,不知道又笑我到哪裡呢!我才不給他送這笑料。”
宋拂吹了口茶,慢悠悠說:“小人之心。”
周肅明看着自家弟弟跳腳,也笑了道:“小孩子脾性。”正事本來就談完,他抽起來自己的西裝外套和大衣,叫司機去取車子。
走出去老遠,周映實還在身後叮囑,别忘了指路我的車,叫他開上來!
宋拂看着周家大哥慢慢走遠,打趣他,“怎麼來怎麼回呗。”
還讓他騎破自行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