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時候,甄家老宅屋後有一棵核桃樹。
每每上了秋,核桃成熟時甄家大姐總是對韬玉耳提面命,少不了嘟囔幾句,少往屋後頭去,仔細生核桃落了砸你頭!小韬玉擰着眉從桌邊溜了圈子,媽媽你又讨人厭!
小孩子總是一身逆鱗,媽媽不讓去,她偏去。大人的好意警醒,在她這裡反成了提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暑假末尾,兩個孩子總是喜歡到屋後去,樹下好乘涼。
核桃樹枝繁葉茂,葉子紋路規規整整地從中間往兩邊闊出去,很是漂亮。佘粵喜歡拿它做她的模型,美名其曰:寫生。
韬玉不屑,撇撇嘴,在旁邊一會兒便看膩了。寫你的生吧!然後她順着旁邊的梯子三兩下爬到屋頂上去,一會兒樹下的佘粵便聽到頭頂樹上傳來簌簌的聲音。
一顆青核桃穿過葉陣直直砸在她膝蓋的素描本上,咯咯地一轉,落到地上去了。
她順着核桃落下的路徑擡頭。
屋頂上已然開了仗。一方是韬玉,另一方是臨街豬肉鋪家的小子。原是那小子在二樓打遊戲,輸了正氣悶呢,看見韬玉上了屋頂,撒氣似的。兩句不順,對方激将韬玉,她卻偏偏入套,氣不過地順手薅了樹梢上的半青核桃作她的炮彈,手起刀落,對方中彈了。
對方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籌碼,來不及躲讓結結實實受了她一下。核桃青澀,被輕率地薅下來,上頭還挂着嶙峋的枝葉,男孩額角上瞬間就破了皮。
男孩摸了摸火辣辣的額角,一看,手上黏黏膩膩地沾了紅,吓得涕淚俱下。
男孩這一哭,也煞了韬玉的氣焰,她沒想到對方這麼一個回合就哭了,還男子漢大丈夫呢。韬玉睥睨,然而一擡頭看男孩額角上見了血,知自己闖了禍,一下子了慌神,慌裡慌張地順梯子下來了。
幸好那天甄家大姐出了門。最後是佘粵去叫她媽媽,佘女士帶着韬玉買了東西上門去,給孩子賠罪,連同大人。
肉鋪那位大人不依不饒,說了不少難聽話,看對方也不惱,頓時覺得什麼意思,得饒人處且饒人。
回來路上佘女士提議到商店去買些日用,要她乖乖跟着。韬玉自知理虧,低着頭一句話不說,乖乖跟着。商店裡逛了一圈,佘女士挑了點東西,最後要結賬了提議買冰淇淋。
“我突然想吃,”然後佘女士别眼看向埋頭不語的韬玉,語氣平淡,“你也來一根?”
小女孩終于肯擡頭。
這事沒了。
過了幾天甄家大姐從鄰居那裡聽說這事,回家又是一頓火大。“你知道他激将你還上鈎不是?你做事能不能三思後行,啊?”
韬玉皺着眉揉揉耳朵,怪怪認錯。
錯認了,教訓還是左耳進右耳出。這麼些年了,曆數大大小小的一樁一件,她還是莽撞行事,正應她老媽媽說的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都三十幾的人了,做事心裡沒秤碼。
早先韬玉考大學,她打小資質平平,勉勉強強上了個二本,學的還是商務英語。本科終于讓她熬過了,說什麼也不肯再念,如她所願,出來了,找工作。這時候她又嫌不如意,每月領着不上不下的薪水,心如死灰。
所以她才心裡抱了念頭,動了歪心思。
那天經理宴請了一個人。她也跟着。
到了飯桌上她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他看着男人出挑的模樣,一時眼花,一顆心在胸膛裡突突跳。這不是周家小公子是誰?酒過三巡,周家那位喝的眼睛都紅了,跟經理玩笑似的說起一樁事,說得粗粗大略。經理在他面前有意獻心,訝了一下,說你要翻譯呢,咱們飯桌上便有一位。接着就看向韬玉,給她使了個眼神,那意思再明了不過。
半道兒經理去衛生間,周映實這才正眼看了看桌上的韬玉,他本就是浪蕩性子,這回又是替旁人辦事,更不上心。不像應聘似的仔細去考察人家的工作能力,又看着對方面容姣好 ,直接應下,給韬玉用手比了個數,說事成之後自然不會虧待。
話落下,經理就推門進來了。周映實的話他沒聽到,但是心細看到周家那小開頻頻看向韬玉,心裡更踏實了。
離開包廂後回公司的路上,經理直接跟韬玉挑明,這活計不管怎麼樣要她接了。那個時候韬玉心是朝上的,她歡喜着應下了。其實,沒有經理這一着,她也會接,為着周映實那份不菲的傭金,還有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最最隐晦的一層:為周映實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經理答應這一回成了,頂三個月工資。你知道的,我這工作不比你,更何況還有一個病在床上,這個月我請幾次假了,是看人家臉色吃飯呀。”韬玉擇輕避重,撿幾句無傷大雅的說了。話裡半是窘迫的實際,半是為自己開脫的誇張。
韬玉不間斷說了這麼一段,擡頭看向對面的人。隻見她不知道哪裡撈來一個桔子,剝了皮,用手仔仔細細剔着桔瓣上白色的細絡,不擡頭,也不接話。
佘粵剛剛聽她噼裡啪啦說了一通,心裡蔑笑,面上輕描淡寫,“但是你沒想到對方是個法國人,是嗎?”
佘粵想起兩天前。
當時她正好在餐廳裡和編輯談好工作,電腦什麼的收起來,她點的青花魚上了。這時候電話響起來,韬玉很少這個時候給她打電話,佘粵給對方抱歉,走到窗前這才接起來。
火急火燎的,對方頭一句話就莫名其妙。
“佘粵,你當時留洋,去的是法國對不對?”
韬玉面上一紅,桌下的手緊絞着,怪她太唐突,糊裡糊塗地就應下了這門差事。
對方已經擇完了桔絡,撚起一瓣擱進嘴裡,疙撚韬玉的心思,“所以你想起了我。”
這話說的直白,誰不知道佘粵這麼個人,向來不屑成工具。這一次她自己輕飄飄剝了對方的心事,擺開來看。
韬玉怕她反悔,想着利誘在先,“你放心,這個事兒我做的不是,雖然套着我的名頭,事成之後,利頭你全拿拿着就是。”
佘粵單挑了一下眉。
韬玉以為是她看不上,還想說什麼,斷沒想到佘粵撂了手裡的桔子,跟她言明:“我不是跟你讨要這個。”
韬玉怕極了她策反。
小心翼翼試探,“你要食言了?”
佘粵抵着後槽牙輕輕笑了,這個詞兒用的巧妙。
食言。
她偏偏要順着韬玉的話說:“我食言,你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