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粵聽不見于奉的腹诽,更不會去想這一把傘背後還有這麼一串故事。她隻當咖啡店做生意往來的禮遇,唯一讓她覺得值得推敲的是這把傘的形狀,着實奇怪,她沒在市場上見過。
形狀酷似拐杖不說,傘面也同她往常用過的不同,藏藍色的傘布撐開後像蒙了層玻璃霜似的,雪打在上頭,溜滑頭一般簌簌而下,雪大,甚至能聽到雪落到傘面上的聲音。
車子到醫院門口,一路上落雪,她旁邊的車窗都一層雪了。
她推門下車,寒氣逼人。顯然地,外頭和車裡的溫度天差地别,她後悔沒看天氣,隻穿了羊毛大衣,裡頭的衣服實在撐不起這漫天的雪。
地上雪已經很厚了。
她阖了傘骨隻當拐杖拄着,不想表姐甄玉下樓來接她,遠遠地見了拄着仗的身形,吓了一跳,還以為她怎麼了。
佘粵拿起來掂了掂,給她明示,“雨傘。”
“你身體沒什麼吧?”
佘粵笑她疑心,卻又覺得她的疑心症情有可原,“沒事兒,放心吧。”她寬韬玉的心。
韬玉的心落了地,愧疚和自責卻又見縫插針,擠進她的心。她忍不住撫了撫佘粵風塵仆仆的後背,衣服都是冰涼的,這才想起忙擁着表妹往醫院大廳裡去。
“知道你來我多煮了粥,等會上去先溫溫胃。”
佘粵别開不談,隻聞病人,“姑姑怎樣?”
“已經睡下了。”
“還是老樣子?”
韬玉點頭。佘粵跟着表姐上去看病人,這時候醫院裡靜悄悄的,樓道裡燈光昏黃地亮着。電梯裡隻有她兩個人,韬玉懷着心事有些惆怅,心裡惴惴不安。佘粵身上剛暖了些,本就安靜,兩人一時無話。
兩個人上去的時候甄家大姐剛好醒了。韬玉給病人掖了掖被角,問怎麼了。甄母搖搖頭,韬玉往後一躲,叫她看身後的人,你看誰來看你了。
病人顯然神情一滞,然後撇了撇嘴。
佘粵喊了句姑姑。出乎兩個人的意料,舅媽突然别過頭去,不看她。韬玉以為媽媽這一坎還沒過去,有些尴尬似的擡頭給佘粵賠笑,繞到床的另一邊去看老媽媽。
佘粵隻是站在那裡。她不知道這時候出去還來不來得及。
韬玉俯下身子到床邊,愣住了。有些愕然地擡頭隔着病床望向佘粵。随即她便明白了。
她不知道說些什麼話,急中生智般喊佘粵。
原本站直的人聽着韬玉有些反常地叫她,以為病人出了什麼緊急狀況,她下意識去掀鈴叫醫生。“不用了阿妹,你去接杯溫水過來。”
自從大些,她已經很少從韬玉嘴裡聽到這個稱呼了。
佘粵用玻璃杯端着着溫水,繞到床邊遞過去,一低頭,待仔細看過姑姑的臉後怔了一怔。
佘粵了然于胸。
甄家大姐要強了一輩子。
二十歲頭上母親去世,她爸爸又是出了名的臭酒鬼,不管他姐弟也就算了,兩年不到,夜裡喝醉酒跌倒火車道上,死了。那時甄家弟弟才十二歲,姐弟倆去火車道上認了屍,看着遠處風吹的荒草,她頭一次知道原來人類會那麼容易就死。
她帶着弟弟回了家,扭頭就剪了留得很長的辮子,換了錢跑到街上買惦記了很久的吃食,兩個孩子坐在屋檐下無言大口地咬,豆大的淚珠止不住無聲地掉,那是她最後一天做孩子。
她剪了發,更像是宣誓着新生。往後的日子裡,兩個人很久沒有吃過街上店鋪裡擺着的東西,再沒那麼吃過。
後頭遇上良人,好不容易結了婚,也是兩年,兩年,将将留下個女兒,弟弟長大了,争氣,考上了警校,她規劃着賃下一爿臨街房子,開店鋪,做小買賣。想到這些她整日喜洋洋,這時候丈夫撒手去了。
那天晚上她看着窗外的明月。小閣樓下停着她丈夫的屍體,床上躺着她剛剛酣眠的女兒,月亮明晃晃地照進屋子,她好像什麼都不怕了。
她安葬了丈夫,養大了女兒。
她沒改嫁,拉扯這女兒。她一直很驕傲的是,她弟弟做了警察,是她供養的他。仿佛在二十歲頭上,在哪個風吹荒草的夜裡,她就做了母親,等女兒降生,她頭一個孩子已經功成名就了。
問問整個巷子裡誰家兒子,誰家弟弟做了警察?沒有,單單落在了甄家。這麼敗落的家族,這麼可憐的姐弟,這麼光榮的職業,換誰誰不驕傲。
他是她的腰杆子。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姐弟的關系像坐跷跷闆,她在别人眼裡越低,他就在她眼裡越高。
直到韬玉十歲那年夏天,甄家弟弟領了個女人來見她。
那女人一襲黑裙,手裡牽了個比韬玉還小的女娃娃。
年紀輕輕沒結婚呢,你到好直接找個寡婦領着回來了,帶着個拖油瓶,多好看哪!甄家姐姐直接說了弟弟一臉。她看着弟弟闆闆正正站着,脊背筆直,低着頭,隻聽,不響。她了解弟弟骨子裡那份執拗。當初一舉考上,或許就憑着這一股氣。
甄家兒息祚薄,又隻留下這麼一姐弟,大姐早不上學,掙錢打工好不容易供着弟弟有出息,她自知甄家不能憑她興旺發達,全指着這麼一個弟弟。沒想到他一向乖順,卻在這兒女之事上犯了糊塗。
寡婦門前是非多,饒你有青天白夢,海闊天空,白天起來,你還是得生活在這六尺巷間,刷牙洗臉梳頭,上鎖,經過拐角的鮮花店,路過樹旁的貓貓狗狗,掠過一間五金店,最後終于來到早餐店前,熱氣騰騰買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1〕讨六尺巷間的生活。
正是因為大姐太了解這裡頭的滋味,她才不願弟弟找了這麼一個人。
她費盡口舌,最後實在沒話,一聲歎息,漂亮女人多的是。
他低着頭說,知道。
那你對她什麼感覺?
一段沉默。許久他說:
想對她好。
白費口舌。她氣餒,恨不得給他一頓暴打。
執迷不悟似的,第二年春天,他迎娶了佘粵媽媽。
不過幾日,巷子裡間家家都知道甄韬玉後頭跟着這個漂亮女娃子。個頭比韬玉高半頭,兩個孩子追着跑着,韬玉叫她阿妹。
偶有好事者買菜回來停住腳,打趣,你媽媽何時給你添了個妹妹?這話說的實在下流,簡直是歧視、偏見和暴力。幸好兩個孩子都聽不懂。
韬玉直說是她舅舅家的阿妹。
衆人這才想起幾天前甄家弟弟送來的喜糖。這才幾日,有人帶着滿肚子疑惑走了。
等再見了随甄弟出入的女人,有人站在閣樓上看着甄弟帶人出門了,居高臨下。兩人挽着手很親近走着,那女人不時仰頭和他說句話,模樣招人極了。
你瞧,街坊鄰居間,就數旁人窗子裡的故事最吸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