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程知遇喚他,神情無奈,“我已是大姑娘了。”
她早不是牙牙學語的孩童了。陸府商會擋在程連虎前替他說話;隐月将死,辦生辰宴和八殿下趙康做交易;如今,更是将雲客軒辦得有聲有色,她早不是孩童了,隻是程連虎和戚雅一直當她是孩童。
“可是,可是。”程連虎一時洩了氣,他露出焦急神色,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他向來嘴拙。
戚雅拍了拍他。
程連虎疑惑看她,卻見戚雅抿唇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聲音很溫柔,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慈愛,“那就去罷,阿娘相信你。”
此話一出,桌上出奇地安靜。
戚雅拿筷子給程知遇夾了一塊肉,程知遇一時也怔愣,飯桌上再沒人敢吭聲。戚雅發了話,程連虎自然隻能忍下不舍,坐下獨自生悶氣。
碗中那塊肉散發着香氣,程知遇倏然也手足無措起來,她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和程連虎據理力争,可這似乎進展得太順利了,順利到她有些恍惚。
戚雅向來是最嚴厲的,她刀子嘴豆腐心。記得兒時有次貪玩,程知遇跑丢了,漫天大雪一家人沿路去找,戚雅一邊罵程連虎一邊哭着喊她的名字。
漫天大雪,程知遇躲在草垛子裡睡得正酣,睜開眼卻見阿娘衣着淡薄,鬓邊發絲染霜,見到她時淚如雨下。
那天戚雅氣得拿木條狠狠打她的手闆,直到将程知遇打哭,才憤憤扔下木條。
當晚戚雅便染了風寒,虛弱地躺在榻上喝藥,程知遇躲在門口怯怯看她。
戚雅叫她的名字,可她因為剛被打完手闆,害怕,不肯過去。
瞧着程知遇的神色,戚雅的淚再也止不住,她捂着臉,蒼白纖細的手指托不住她的淚,那也是第一次,程知遇瞥見了她的脆弱。
她不再怕阿娘,主動過去抱住她,不料戚雅哭得更兇,淚水滴在她通紅的掌心,灼的、熱的、麻的。
母女連心。
用完膳,程知遇便帶陸明離開,兩人肩并肩,陸明牽着程知遇的衣角,低頭耐心聽程知遇絮絮叨叨,看着兩人的背影,戚雅眉心愁緒不散。
“你分明也同我一般擔心,為何還要放她走?”程連虎不解地問她。
戚雅頓了頓,靠在他的肩膀,聲音很輕,“你沒聽她說嗎?她是大姑娘了。”
程連虎還是不解。
“官人,你見我心動,是因着我在院中做女紅那次,還是見我在馬背上英姿飒爽,壓着雪粒一路狂奔那次?”戚雅倏然問他。
程連虎甚至都不記得做女紅是哪次,隻記得初見那天,一個連臉都看不清的小女娘,披着狐皮襖子,戴着羔皮帽,在漫天大雪中禦馬狂奔,馬踏風雪。
他撿到了她的簪子。
他的沉默給出了答案,戚雅輕輕勾了勾唇角,隻是望向他說,“那年,我也十七。”
*
雲客軒開始重新賣青梅酒。
已經釀了六七個月的酒,酒色宛如琥珀,酸甜香氣撲鼻,遠不是前些日子錦繡樓賣出的酒可比。再加上程知遇幾乎壟斷了紅茶,青梅酒名噪一時。
程知遇購下兩個酒窖,專釀青梅酒,雖量大,每日卻還是限量供應。
“老闆,今個的酒都送來了,單子在這兒,我都核實好了。”打雜的小冬撓了撓頭,将單子給程知遇放好。
“嗯。”程知遇瞥了單子一眼,隻見上面按酒窖都分成了兩疊,哪頁有問題的,還特意拿朱砂批了紅。
程知遇挑眉,不由得叫住他,“你識字?”
小冬停在原地,他跟程知遇一個年歲,身量卻高她一截,面容周正,老實卻不失精明,“識得一些,我家原先是在江淮一帶開當鋪的,那邊之前鬧了水患,家和鋪子都被沖了。跟着流民一路走,當時有個姓陳的佃戶好心收留我們,我們打打雜掙了點銀子,便留在東京混口飯吃。”
“江淮的?”程知遇登時來了興趣,“還開當鋪?”
“是。”說到這,小冬還有點不好意思,“不是我跟您吹,當時我家的當鋪就是我在經營,識貨、算賬、收貨賣貨,那可是我們那邊最大的鋪面,我照樣經營得有條不紊,唉,隻是如今落魄了......不過好在有您收留,給的工錢又多,活還簡便。”小冬嘿嘿一笑。
程知遇看着他,不由得深思,“......成,我就是問一嘴,沒想到還有這麼多淵源在裡頭。你去幹活吧,這單子我一會兒就看。”
“得嘞,不叨擾您。”小冬以為是自己嘴碎了,連忙躬身離去。
程知遇伏案算着賬,一手撥着算盤,一手懸臂提筆記錄,一個時辰之後,終于是把賬算得明明白白。
她擱下筆,活動活動手腕細細看着單子上的批注。小冬給每壇酒都編了号,壇底下都印了章,盛隆酒窖印了紅的,昌盛酒窖印了綠的,客人若是喝酒出了問題,按照壇子地下的顔色和編号便能立即知曉是哪家酒窖。
很是細心的舉措,程知遇不由得滿意點點頭。
她揮揮手,叫來親信,附耳言語一番,那人一應,立即出了門去。程知遇的親信行動很快,不出一炷香時間,便弄清了小冬祖宗十八代。
小冬,原名朱易,江淮人氏,确實如他所言是經營當鋪的人家,也是崇曆一年江淮水患,江淮百姓流離失所,許多人選擇入京。
當時管流民一事的陳德清陳督護,為人雖魯莽了些,品行卻高尚。當時為管流民,不惜自掏腰包施粥援救,朝堂上更是與言官吵得不可開交,這才将這些流民留在東京,辦了戶籍。
朱易一家便是流民之一。
若是,讓朱易當臨時掌櫃......
“程老闆。”暮雲一聲将程知遇的思緒拉回,程知遇頓了頓,仰起頭沖她微笑,“怎麼了?”
暮雲看起來神神秘秘的,提着裙擺走到近前,蹙眉道:“程老闆,今個隐月險些出事,她是不是沒告訴您?”
程知遇點點頭,将賬薄和單子收好放在一邊,給她拿了個蒲團探身詢問,“什麼事?隐月确實不曾來提過什麼。”
今日十五,又到了每月隐月獻曲的日子,程知遇沒去看,在雲客軒三樓的專屬雅間中算上月的賬,隻是聽曲聲動人,并無異處,便沒細想。
暮雲最是八卦,卻也最是熱心,她目睹全程,擔憂隐月受委屈。雖應了隐月不得告知程知遇,卻還是等隐月走了,連忙上三樓來禀報。
暮雲蹙眉道:“今個錢貴廣來了。”
“?”程知遇登時警惕起來。
暮雲咽了咽口水,一陣後怕,“他帶了人,不是八皇子,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官人,我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