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上打下的天光微微晃動着,那些斑駁的碎光給周圍的環境打上了冷藍的色彩,而現在沉默的氣氛仿佛凝固,讓周問月恍惚了一秒。
許岱依舊站在她身前,他的神情平靜,一如最初周問月所見到他時的樣子,而那位老者則輕輕歎了一口氣,在這長久的沉默中,他們二人之間盤旋着一種讓周問月看不懂的氣場。
“您想進去?”終于,老人說。
許岱垂下眼睛,說:“刹迦尼莫,請帶路。”
他們之間的交流真奇妙。
周問月想,明明一個看起來雙目失明,一個也不愛說話,但是這個老人家似乎總是能明白許岱想說什麼。
她擡頭望向那座五層的、白旗飄揚的巨塔,就像這位刹迦尼莫說的,這是給寒城諸神搭建的祭所,它每一層的樣子就像一座微縮的宮殿,在寒城人的想象中,三位主神将端坐在自己的神殿裡朝他們投去或凜冽或慈愛的目光。
也許真正信仰着神明的寒城人,當他們來到這座巨塔腳下,會感到心神的震顫,而此刻周問月的心裡除了震撼和崇敬,更多的是好奇。
許岱作為閻羅天在塵世的化身,想必這位刹迦尼莫并不介意帶他參觀一下塔的内部,而周問月這個無關人士,她自覺先在外面看一看就可以了。
這邊禁忌的東西太多,她現在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如果一個不小心冒犯到,那她可能就要倒大黴。
現在這個時代還是有保留一些比較原始的作風的,雖然具體内容她并不願意體會……
周問月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手镯,心裡尋思着,如果他們兩個人進去,那她剛好可以趁着沒人看看周圍的環境。
如周問月意料的那樣,刹迦尼莫點頭了:“冕下随我來。”
但是,他又頓了一下,輕輕地向周問月示意道:“月吉命跟着。”
月……月吉命?
周問月隻疑惑了一秒鐘就答應了:“嗯。”
月吉命,想來這應該隻是一個普通稱呼。
白塔前有一大圈石塔林,中間有些道路是封死的,裡面彎彎繞繞不少。
但是莫名地,當周問月第一步踏進塔林,一種奇怪的、被窺視的感覺油然而生。
“許岱,你覺不覺得……”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月吉命,請呼他為閻羅摩羅,或者冕下。”刹迦尼莫雖然看着年老,但是步子卻非常穩健,他健步如飛領着周問月和許岱拐過一個又一個彎道,仿佛走過這條路千萬遍,而他此刻和周問月說話的語氣非常冷酷,“以及,在去往神塔的路上,你不要有過多言語。”
“是。”周問月嘴上答,在心裡吐了吐舌。
叮鈴-叮鈴-
是刹迦尼莫身上的金鈴在響,周問月邊走邊打量着那串鈴铛,一邊習慣性看它上面的花紋。
“又是杜鵑花……”她輕輕咕哝,撫了撫自己的下巴。
距離那座塔越近,周問月在周圍的空氣中慢慢又聞見了濃烈的焚香氣息。
周問月注意到,幾乎每個角落裡都放着石頭雕的小香爐,焚香的煙氣袅袅從蓮花狀的石爐中升起,一時間,小半個塔林都被包進了煙霧中,更使得那白塔看起來如同仙殿樓閣。
周問月心裡沒來由地顫了兩下。
他們在塔前站定。
在雕刻着瑞獸的圍牆後,是一整面色彩斑斓的殿門。
花紋完整,色彩鮮亮,殿樓上一絲灰塵都沒有,一看便是有人在精心維護。
在最顯眼的地方,繪着奔騰的、藍色的河,畫面上,一個衣裳破舊的紅衣浪人給一位白衣的巫祝遞去了一袋烈酒。
傳說寒城最初的王曾經是草原上的流浪者。在阿汗河邊,他遇到了一位巫祝,對方不喝甘甜的河水,反倒向浪人讨要飲水,這位浪人便把最珍愛的美酒分享給他,兩人而後結伴,在雪山裡,他們建立了整個雪國。
周問月猜測這也許是流傳的多個故事版本中的一個,但眼下這些壁畫過于繁雜,讓她覺得眼花缭亂,眼下也沒有時間去考據,而在門樓前的走馬觀花,讓她注意到了一幅非常熟悉的畫面。
眼熟的簡筆畫形式。
一隊小人擡着另一隊小人在路上行走;有無數洞窟的石壁;一個冒着氣的水池。
這是寒泉寺溫泉池壁的壁畫?!
周問月定睛看去。
内容确實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中間原本缺失的部分有了内容。
畫面裡是一座五層的塔,而被擡起的小人們呈躺倒的樣子分布在塔的第一層和第二層,周問月往上看,在塔的最頂層,有一個尤其小的小人站立在那裡,就像是幸存者。
塔外,小人們圍着白塔跳起了舞。
第一層屬于人間,第二層是副位神的居所,後三層按順序屬于主神摩羅天、毗羅天、閻羅天,這個小人最後站在了閻羅天的樓層,是有什麼暗示嗎?
在周問月打量着壁畫的時候,刹迦尼莫推開了塔門。
“我等隻能留在第一層。”他說,“如果冕下要往上,隻能獨自去了。”
在他開門的一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直沖面門而來。
這氣味非常、非常刺鼻。
肉類腐爛的臭氣,不知名的藥味和焚香的氣息濃烈地交織在一起,周問月沒有心理準備,一瞬間被熏的睜不開眼睛。
簡直要命了!
她手忙腳亂地掏了護目鏡,然後快速用衣服包住口鼻,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
目光所集之處,是整座塔的第一層,也就是所謂“人間”的部分,而除了遠處旋轉上樓的木梯之外,空無一物。隻有滿牆滿壁的斑斓色塊,喧鬧地組合在一起。
藍色的河流和天空,紅色的火焰和大地,镂空的花窗上,木雕雕出的是人間百态,人的嬉笑怒罵以一種誇張的藝術形式被放大,但在這個寂靜的空間裡,那些或哭或笑的表情看起來卻并不熱鬧。
反倒是有點毛骨悚然。
“您要去嗎?”刹迦尼莫輕輕問。
許岱說:“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