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有如潑墨,看不到半分留白。狂風驟起,卷起校場上的塵土呼嘯而來,吹翻了江禾桌案上的紙張。江禾起身來到窗前,濃雲滾滾遮天蔽月,無一絲星光,空氣中盡是泥土氣息。暴雨将至,不知嘉樾有沒有關好門窗。
“看什麼呢?還不關窗。”同屋曲三金撿起被風吹落在地的信紙,大聲埋怨道。
“近來多雨,滟河水位上漲。今夜這個情形,恐怕咱們睡不成。”
“管他呢,能睡會就是會。”
江禾關上窗,從曲三金手中收回信紙,将寫給阿娘的信收了尾,裝進信封,與幫同袍寫的家書放在一起,轉日交給主簿寄出。随後将筆和硯小心翼翼地清理幹淨,晾上筆,又拿出刻刀在研的背面繼續雕刻。
從廬州來京城時,因與呂瓒同住,江禾沒敢帶上成嘉樾送的荷包和硯屏,帶來了這方端硯和四支狼毫筆。近來取消了休沐,隻得對着這兩樣睹物思人。閑暇時,便在端硯背面刻了一幅圖案:一株盤成圓環的禾苗,綴有九穗。
曲三金湊上前:“又開始擺弄這個。這不是麥子嗎?喲呵,你手中的麥穗都成了精,長了這麼多個。”
“一禾九穗,謂嘉禾,”說到嘉禾兩字,江禾紅了臉,有些羞赧,“這是祥瑞之兆,又含歲歲平安之意。盤成圓環則意為團圓。”
“貢士兵又整這文绉绉的。跟誰團圓?送你硯的人?直說呗,虛頭巴腦的。”
别看曲三金不通文墨,倒真敏銳。江禾笑了笑,若能直說便好了。
鐵磬聲響,各營房熄燈安寝。江禾剛躺好,身邊傳來曲三金的鼾聲,可謂是地動山搖。緊接着滿屋鼾聲此起彼伏,鑼鼓喧天。江禾見慣不驚,腦中搜羅了本書,默念着入了睡。
一道閃電劈下,透過黃表紙窗将屋内照得刹那通明,悶雷滾滾,蓋過了屋内的鑼鼓齊鳴。江禾坐起身,聽着外面雨聲喧嚣,果不其然鐵磬随之敲起,周都頭破門而出:“都起來!穿好衣服出來!”
農諺雲:驟雨不終朝,迅雷不終日。雨勢漸漸變小,然而洪水則會上漲。聽周都頭言外之意,河堤危危。
周都頭帶着一百兵丁趕到城西河堤,濤聲轟鳴,洪水翻卷而來,似要吞噬河岸。都水使已帶着農工壘沙包,周都頭一聲令下,衆兵丁持長器撬動沙包牆,推牆入水,然而卻如泥牛入海。
都水使大聲喝道:“再去扛來!”
如才往複三次,洪峰仍是一波又一波,浪花打在身上有如鞭笞。
周都頭跑到都水使跟前:“都使大人再想想辦法!”
以這個情形來看,需得制大埽入水。可這個時候何處取材?還要向上申請調取才行。都水使面露難色,沒有說話。
江禾渾身俱已濕透,一把扯下身上濕沉的蓑衣,上前道:“都使大人,城隅有杉木可做河埽。”
雨水胡亂地澆在都水使臉上,他皺着臉為難道:“那是楊北使修葺軍器監所需木料……”
江禾知道此人,楊北使字孝先,以父勳入東宮侍奉,太子即位後授北作坊使,深受寵幸。之前由成觀引薦,呂瓒出入各家筵席,與之相識。确是為人驕恣張揚,竟連五品都使都敬而遠之,不願開罪。
周都頭聽言,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那咱就一塊到龍王爺跟前點卯去吧。”
江禾進一步道:“都使大人,沙土已不能堵塞。若雨勢又起,至堤壩潰散,則漕運不通,半城澤國,罪同失城!”
都水使驚訝地打量了江禾,果斷下令:“快快快!派人取木材來!再安排一隊取秫稭和麻繩!”
周都頭又哼了一聲,心道:還得是我這貢士兵出來說話,雖然我聽不懂。
衆人取來材料,将秫稭鋪開,投入石塊、木料、沙土,秫稭裹成大樹粗細,再用麻繩捆起,一起喊着号子将河埽推入激流。如此幾回終于聽得水手大喊“洪峰過境”,衆人癱坐在河岸,遙望天邊,龍王收兵偃旗,晨烏初現。
周都頭招呼衆人收拾殘局,江禾抹了把臉上的泥水,忽聽身一聲悶響,曲三金癱坐在地。
“怎麼了金子?這就累了?”
“頭暈……”
“怎麼了?”
曲三金臉色不對,雖說長得黑,也不至于如此黯淡。江禾詢問着上前,隻見曲三金的褲腿被暗紅浸透,蹲下身撕開他褲管,倒吸一口冷氣——踝處皮肉翻卷,血流不止,定是方才扛木料時被碎石所傷。估計已經傷了一段時間,隻是忙着搶險未曾發現。
周都頭聞聲趕來,臉色驟變:“時豐你和二麻子把人背到前頭王家莊,找李郎中趕緊包一下。”
江禾與二麻架起曲三金,方邁兩步便覺臂彎發沉。曲三金喘着粗氣笑罵:“娘的......老子可不是嫌累啊......”話音未落卻昏死過去。江禾将人往背上一帶背了起來,二麻托着一路小跑。
将人放倒在李郎中藥鋪門前,門鎖着,李郎中還在家中未到。江禾急忙去尋,李郎中年紀大了,跑不動,江禾又背起李郎中,一路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