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淵洺不太清楚這世上有沒有神,但自從上了戰場後,他漸漸意識到神無法拯救世人。
和林琛一起去過的所有地方,已經算是戰場裡最安全的地帶,但依舊能看到無數殘酷的瞬間。
上一秒剛采訪完的某個士兵,下一秒就倒在滾燙未幹的血泊中;流離失所的婦女孩童,抓着他們的褲腳乞食;曾經歡聲笑語的村鎮,轉眼被炮彈化為灰燼。
在這裡,死亡如此司空見慣。它于時淵洺而言并不遙遠且不神秘,而是變得如此具象化,如此近在咫尺,如此毫無差别。
死亡必然會落在每個人身上,隻是遲早問題。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沒感到過恐懼。
直到林琛倒下的那一刻。
當時正在報道戰況,他們所處的區域已被當地政府明确排除過襲擊風險,但不到十分鐘,林琛身旁的一棟樓房瞬間被轟炸。
坍塌的斷壁殘垣弄傷了林琛。
時淵洺帶他去附近的移動醫院,檢查過後得知砸傷了小腿,所幸隻是骨折。
周遭的傷員問起林琛怎麼受傷,一聽過程就笑說他很幸運。
時淵洺知道這是事實,因為要是跑慢點的話,林琛可能就會被埋在廢墟底下。
活着的确是一種幸運,尤其是在這種地方,活下去似乎全憑瞬間的反應和幸運的庇佑。
他感到痛苦和後怕,掃了一眼其他傷員,明顯也有幾個士兵,因為他們缺胳膊少腿,傷勢很重。
隻不過他們談起死亡時,是一邊大笑一邊點煙的。
詭異得很。
他不理解。
可時淵洺沒時間去琢磨細想,因為當下要事是照顧林琛盡早康複。
就這樣,他陪林琛在這醫院裡待了十餘天,見證了他追求雲醫生的全過程,也旁觀了許多令人唏噓的事。
比如某天半夜,病房裡有個人突然啜泣了起來。
他那天正好失眠,坐在樓梯間看手機。聽到聲響後,他收起手機,走去看是什麼情況。
一個黃白頭發的男人捂着傷口在嗚嗚嗚地流淚,時淵洺認出他是那天戲谑死亡的其中一人。
“怎麼了?”時淵洺以為他傷口疼,想着要去叫來醫生。
但結果不是這麼回事。
男人聽到時淵洺的關心,反倒放聲大哭了起來:“我不能給我家baby騎馬了……”
時淵洺仔細端詳了他一番,瞬間理解了他的話,因為男人斷了左前臂,還斷了右小腿。
可他分明不是第一天受傷,那就是一直故作輕松,強撐了這麼久,才接受自己失去手腳的事實。而接受事實後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崩潰于再也不能陪小孩玩騎馬遊戲。
時淵洺沉默片刻,莫名地感慨。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機,這裡其實沒什麼信号,但好在手機裡儲存了司清焰給他發的所有信息,而他剛才在重讀。
原本不知該怎麼安慰,可一想到他的女孩的樂觀:“活着回去,讓孩子騎在你肩上。”以她的思維,一定會這麼跟人說吧。
其實病房裡的其他人早就被吵醒,但大家都理解哭聲,所以一直緘默不言,不過在聽到時淵洺的話後,有人偷偷從自己懷裡拿出家人的照片來看。
時淵洺這才恍然大悟,沒有人能夠坦然面對死亡,之前戲谑的态度不過是麻痹自我的方式,不然就會整天活在恐懼之下,而沉溺其中是會被吞噬的。
戰争是如此無情,也是如此真實。
它會剝去一切虛僞與浮華,讓人回歸到最原始、最純粹的狀态。
像小孩子一樣哭鬧。
林琛痊愈後要離開醫院時,纏着雲醫生說了很多話,臉上一直挂着笑容。
但等到見不着愛人後,林琛居然抱着他哭了起來。
時淵洺自然不會嗤笑他,隻是一味地聽他咒罵戰争。
因為戰争,害得他的愛人忙得不可開交。
其實當時時淵洺沒能看出他的真實想法,沒能聽出他的咒罵隻是恐懼生離死别的借口。
直到他死後,時淵洺才徹底理解了那個在半夜哭泣的男人,還有曾經因為與愛人分别而鬧騰不休的林琛。
正當他無法接受林琛死訊時,手機突然有了信号,并且接收到了一則信息。
是司清焰,他的女孩在前天發來的。
她很愛寫長信,這次也不例外。
和以前一樣,她分享自己過去一星期的日常,提起遇見了哪些可愛的人,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可最後卻和往常不一樣。
她突然撒嬌,寫下請求:
「我今天在河邊散步了,看到有情侶在放煙花,雖然是很小的煙花,但很美哦~我拍下了他們的背影,給你看看,和煙花結合在一起是不是還不錯?
我想要是你來拍肯定拍得更好看。
對了,能不能等你回來的時候,你陪我散步,陪我去看煙花,給我和你拍照呀?
我想你了,時淵洺。」
時淵洺終于明了,一直以來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
是他的女孩。
原來在林琛負傷和死亡之前,他對死亡的無感不過是假象;因為看慣太多無常,他自以為沒有恐懼,其實人早已麻木。
可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當然恐懼死亡,但更想要活下去。
可惜這份渴望因個性使然而暗淡,還被世界的冷漠掩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