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柏澄終于看見了一直咋呼不停的信天翁,他蹙眉凝望,像是在端詳一件稀奇的藏品,目光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半晌,他突然笑道:“有意思,這般糟爛的八字。”
信天翁隻聽見了兩個字“糟爛”,這下一股火瞬間燒到了腦袋,他也不顧之前的情面了,直言道:“我去你大爺,你才糟爛!你全家都糟爛!”
段柏澄對他的憤怒置若罔聞,慢條斯理道:“實話告訴你,你這樣的八字根本活不過七歲。”
“放屁,你爺爺我今年二十三!”
段柏澄:“是啊,這就是問題所在,一個應該夭折的孩子,是怎麼能安穩長大,并且安然無恙活到了二十三歲的呢?”
他猛地擡眼,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刺進信天翁心裡。
信天翁的動作一下子全停了。
不知想起了什麼,他的臉色遽然變得蒼白,像是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此刻消逝個一幹二淨。
“你生來就有七竅玲珑心,看事情要比常人通透多了,那天密室中的幻境你看到了什麼?你真的獨善其身嗎?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知道真相。”
一直沉默的季漁粱怒道:“說的什麼東西根本聽不懂!什麼幻境!”
盛晏也制止道:“段柏澄你閉嘴,少在這胡說八道!”他怔愣片刻,又難以置信道:“你說他看見了?”
信天翁那天也入了幻境!
段柏澄笑:“看沒看見,你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信天翁,像是高懸于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信天翁瞪大雙眼,胸腔急促地起伏着:“我聽不懂。”
段柏澄的表情倏然變得憐憫:“傻孩子,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事情又不是你做的,你隻是個無辜的人。”
他頓了頓,露出了個有些殘忍的笑,像是高舉砍刀的劊子手,輕而易舉地毀掉了一個人:“你父親創建福利院,然後拿其他孩子們的壽元給你續命,這讓你有那麼難以接受嗎?”
“轟”信天翁聽到了世界崩塌的聲音,劍終于落地。
段柏澄一字一頓,無視信天翁的戰栗:“有嗎?”
空氣像是凝固了,月亮改變了位置,高懸于天際,光亮投在段柏澄身上,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分明的界限,盛晏他們一行人陷在了一團晦暗的陰影裡,難以掙脫。
信天翁明明沒有聽見鈴聲,卻依然腦内轟鳴,震得他雙目幹澀,難以自持。
似乎有人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指,将指尖從壓出血痕的掌心分隔出來,那個人是誰呢?
不重要了。
他麻木地眨眼。
或許沉默了幾秒鐘,也或許沉默了一個世紀,總之等信天翁再次開口的時候,嗓音喑啞:“沒有。”
他擡起頭來,眼中赤紅一片,卻凝着明晃晃的笑意:“聽不懂你說什麼,你是寫小說的吧?要我說你不如轉行當編劇,興許還能拿個獎啥的。”
他綻放了一個無比明媚燦爛的笑:“編呗,就按你說的編,我爸就是這麼愛我。”
段柏澄收斂了笑容,有些陰狠地看着信天翁。
信天翁掙脫季漁梁的手,毫不在意地擦了下手心,唇色慘白,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有些顫抖。
盛晏緊盯着信天翁空洞的雙眼,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人遙遠的痛哭聲。
那是來自十年前得知福利院失火後的信天翁。
彼時的火災平息後,信天翁曾偷偷跑到福利院廢墟之中從餘燼拾撿那些孩子們的随身物品,焦黑的皮球,枯黃的蝴蝶結,燒的隻剩一角的圖畫書……
這個平日裡養尊處優,連水溫熱一點都覺得燙的少爺就那麼一直哭泣着,在灰燼中挑選,任憑精心打理的指甲内沾滿了焦黑的污垢。
後來他差人将那些遺物在公墓尋了處地界,莊重的入土安葬。
但這還不算完,他那陣子失眠很嚴重,據說隻要閉上眼就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哪怕費力入睡後也是噩夢纏身,夢裡總會有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憑什麼?”
後來他被診斷為神經衰弱。
才十三歲的孩子,卻是神經衰弱。
再後來,每當晚上失眠的時候,信天翁幹脆拿着二胡,再帶上一瓶黃酒,大半夜的跑到墓地,靠在冰冷的無字碑旁邊借着月光演奏,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偶爾醉後還會痛哭一場。
所以盛晏總覺得他這次會哭,但也是他覺得而已。
信天翁的眼睛自始至終都很清明。
“福利院就是我爸為了回饋社會才建的,後來發生那樣的事誰都沒想到,更何況如果沒有我爸,那些孩子應該早就死了。”
他輕歎一口氣,擡手覆上了自己的雙眼,再拿開之時,他畫了張揚眼線的眼角已經暈花。
“哎呀,我無所謂。”
信天翁露出一個淺淡的笑:“随便吧,我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