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岑的回憶像是往深潭裡丢入一顆石子,許多沉積着痛苦的塵泥重新翻湧出來,渾濁了幽深的水面:“原來,有兩軍在别處交戰,一方不敵之下,隻得掉頭逃命。戰勝一方窮追不舍,最終敗軍走投無路,一頭紮入這片林子躲避。
“追擊的軍馬見狀,并未分散搜尋,而是将林子團團圍住,放火燒山,要将潰敗那方趕盡殺絕。因此我們一從火場出來,就給人包圍了。
“大夥想解釋我們隻是避亂的山民,躲在山林之中,向來安分守己,且隊伍之内,多為老弱婦孺,不是什麼軍伍之人。卻哪裡有人肯聽?甚至……軍官不用下令,那些兵士便熟稔地舉起屠刀,手起刀落之下,顆顆人頭滾在地上。
“我仗着武藝尚可,帶着衆人往外沖殺。終于在敵陣中撕開一道口子後,回頭再看,卻無人跟着我出來。而裡面,還不住有求饒、慘叫的聲音傳出。
“于是我掉頭回去,反複沖殺,終于依次帶出了九個人。我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要他們各自逃命去。這些人卻不願,他們拿着自制的長刀、銅茅乃至木棒,要跟我一起沖進去,把剩下的人救出來。
“我指着一個方向,對他們說:‘走!你們總得有人活着,活到亂世終結,看看書中寫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什麼樣子。不然,我做鬼都不心甘!’
“我說的是心裡話,我們這些人,多半生下來就在動亂時候,沒見過太平年月究竟怎樣,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那些人聽我這樣說,紛紛落下淚來,我不敢再瞧他們,轉頭重新沖回敵陣。”
“我也記不清我殺了多少人,身上沾了多少血。似乎我畢生之中,從未見過那麼多臉孔,我不住的砍殺,卻再也殺不透重重疊疊的人牆。身前的屍體越來越多,堆得像小山包,像是一袋袋壘起的糧食……
“說實話,我有點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死的。好像是給人砍中了,很多次,卻沒覺得十分疼痛……我的記憶就是殺人、殺人、不斷的殺人,然後它像是掙斷的琴弦,“啪”地中斷了。”
“待我重新有了意識,就莫名成了現在的樣子。似乎是因為救下了幾個百姓,殺了許許多多的人,我的血和無數人的血滲入這片地方,居然開始有傳說留下。周遭開始有人祭祀我、有些故事口口相傳,我便成了一方的地仙。”
遙岑說罷,慢慢用一隻手捂住的臉龐。景南陌不知如何安慰他是好,心中自我催促了半天“死嘴,快說點什麼”,才終于有法子開口:“最少有人因為你活下來,能瞧見一線的光明,也是好的。”
“呵……”遙岑居然開始笑起來,笑得無比苦澀:“南陌,你知道他們有幾個看到了太平盛世嗎?”
景南陌搖頭。
遙岑望着天上的月亮:“沒有,一個都沒有。那亂世……前後三百年,比人的壽數長多了。我識得的人中,沒有任何一個能活到它結束。”
他沉默了一會,又補充道:“除了已經算不上‘人’的我。”
景南陌一時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那種“人相食啖,白骨委積,臭穢滿路”(注1)“所過郡縣,赤地無餘,春燕歸,巢于林木”(注2)“人肉之價,賤于犬家”(注3)的情形,她零零星星,在書裡看過,然而身處其中的絕望,卻是沒法子感同身受的。
遙岑忽地長長歎息一聲:“很奇怪吧,一直到死,我從來沒對鬼有什麼恐懼,誰還不死呢?死屍堆裡睡覺都是常事。
“……可成仙之後,我反倒開始害怕死人,怕鬼。有一次瞧見鬼差索魂,我站在原地,就像是給一大塊寒冰凍住了,一動都沒法動。
“看到那些,我就好像還在萬軍陣中,眼前的臉孔都是模糊的,我隻能揮刀、揮刀、一刻不停的揮刀。那種感覺讓我想嘔吐,想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來。”
景南陌忽然有所明悟,默然于心中道:難怪你怕鬼,或者說……你抵觸所有跟死亡有關的東西。它們會将你帶回過去,想起那個城廓變作山林、庭院生出荊棘,白骨散落、無人收拾的時候。(注4)
其實,這大概是一種PTSD?景南陌有些不确定地想。
這故事使景南陌感到一種發自深心的悲涼難過,她不由得伸出手來,拍了拍遙岑的背脊,想要說一二句安慰的話,平時不覺得自己拙口笨舌的她,竟半天組織不起語言。
遙岑給她輕輕拍了兩下,卻好像從一場久遠之前的長夢裡蓦的驚醒。他擡起頭,帶着些蒼涼、詫異、迷茫的情緒瞧了景南陌一會,随後好像從一個不算活人的家夥身上感受到了溫度,牽動肌肉,重新露出個不那麼苦澀的笑容來:
“後來的事情就很平常了,我有了很長很長時間,長到能看見亂世的終點。殺人……那種在我前半生裡,唯一學會,且最容易讨口飯吃的手藝,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被我緩慢的、刻意的忘掉了。
“我成了仙,才開始重新學……學做人。我隐藏行迹,在田裡偷師老農如何耕種,看他們怎樣觀測天空的變化,判斷雲雨的時間。
“我悄悄跟着建房子的匠人,看他們打土坯、砌牆、上房梁,有時候也覺得手癢,想要幫忙做一點。第一次打土坯的時候,我手藝不行,沒有拍實,結果土磚曬幹之後就碎成塊塊了。
“領頭的工匠還以為是學徒做的,把小學徒叫過來罵了一頓。我看那孩子哭得臉都花了,心裡很是過意不去,隻好偷偷塞了很多麥芽糖到他衣服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