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架着平日做飯的大鍋,餘火未熄,裡面沉着……沉着一些肉沒剃幹淨的骨頭。
“……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人的屍骨。又走幾步,我找着被随意丢棄的幾個頭顱,小捐首領,已經平素在衆人中較有威望的幾位兄弟姐妹,叫人烹食了。”
遙岑的語氣聽上去并不十分激蕩,但每說一句話,他總要沉默片刻。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恢複些氣力,繼續講述下去,他轉頭看向景南陌,眼裡全是苦澀:
“聽上去是不是像是有什麼積怨深仇?可是我帶着僅存的幾人撤走,在附近遊蕩到深夜,漸漸和出事之後、被沖散的一些人彙合。詢問之下,才知道……
“隻是一股流寇劫掠至此,見到這裡有那麼個倉城,就順手搶一把。
“我們這些人,多是被饑荒和兵燹逼迫着逃亡的平民,像我這樣學過一些殺人技的不多,在軍中做過的便更少。
“因而雖然大家抵抗的十分英勇,初時殺傷了不少流寇,但那些人兇悍得緊,毫不在意傷亡,前面的人死了,後面的便踩着屍體往上。
“最終……屍身壘得漸高,流寇攀過了城牆,屠殺便開始了。
“殺過搶過之後,他們為了洩憤,便将能找到的領頭人帶出來,架了大鍋烹煮。
“小捐首領她……本被幸存下來的人緊緊圍在中央,她穿得樸素,臉上又沾了許多塵灰,流寇并未發現她。
“但流寇攻城之時,見過一個女子持槍站在城牆上指揮,因此揮刀威吓幸存之人,要他們推出這女子,免自己一死。
“誰也不願吭聲,流寇便揮刀砍人。小捐首領見狀,強行擠出人群,伸手去推砍人的流寇,大聲喝道:‘我便是他們的頭領,你們殺我就是,勿害他人!’”
“流寇毫不留情,一刀砍下她的頭顱,将屍身丢入大鍋烹煮,餘人想沖上前去,把小捐首領搶下,也被殺傷了許多。
“我走時……還一片熱鬧,大家商議着今日的吃食,期盼兵禍早點了結。有人擔憂失散的親人,有人幻想将來能開墾上十畝、二十畝地,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短短幾個時辰,都結束了……隻有四五十個人在混亂中走脫,剩下的全都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骨。
“我聽完之後,心中又悲又怒,将這四五十人聚攏起來。那時我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報仇。無論如何也要報仇。
“以我們剩下的人,原是無論如何,也撼動不了這群千餘人的流寇。但我觀察之後,卻發現了一個秘密。
“那時世道很亂,十室九空。前朝王族的陵墓隻要被發現,就會難逃盜掘一空的命運。
“而那群流寇選擇的落腳地,正有一個前朝王公的家族墓地,有些已經被他們掘開,有些還埋着,總之那地方的地勢本就偏低,下面還被掏得橫七豎八全是窟窿。
“我由此想到一個計策,領着剩餘的人,在附近一條河旁築壩,截斷河水,将其蓄積起來,再引一條暗渠,通往那片底下墓葬。
“我們人手不夠,又有不少人帶傷,因此花了二十幾日時間,才堪堪把這件事做完。随後在一個夜晚,待衆流寇都睡熟了,我從一邊掘開堤壩,讓河水順着暗渠,灌入那片墓葬。
“水流奔湧沖刷之下,墓葬上面的地紛紛塌落,直發出天崩地裂一般的動靜,那群流寇在睡夢中被驚起,渾不知發生了何事,有人狂奔、有人呼号、推搡踩踏,死者不知凡幾。”
說到此處,遙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現在長生住世,沒見過真正的幽冥煉獄。但我想,那黃泉之下的情形也不過如此了。
“我在山上瞧了許久,竟沒有大仇得報的欣喜暢快,隻覺迷茫。
“我們生于天地之間,難道之隻是為了烹食同類,隻是為了高舉刀兵,互相殘殺的麼?我想不出答案。
“之後……我帶着剩下的人離開,學着小捐首領那般,收攏走投無路的平民,想盡辦法求活。
“為了躲避亂軍,我們退到深山之中,狩獵野獸、刀耕火種,雖然常常挨餓,但大家都不想再出去。許多人對我說,甯可餓死林莽間,不再做世上流離之人。
“然後……有一日,林子裡起了大火。處處濃煙滾滾,我知道這時不能順着火頭跑,不然火比人快,早晚被追上。
“于是,我領着他們頂風突出火圈,另尋方向出去。然而逃命之際,我卻發現……有好些不認識的人,也被火頭從林子裡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