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南陌心中正冷笑,隻見鄭猛擡起頭,努力咽了口唾沫:“龔季孝這不是東西的,我跟他待了一天一夜,還是從他口裡探出了口風,剛剛聽阮小娘子你講了才明白,這事關狗王爺一個天大的秘……”
他話到此處,忽然伸手一揚,一把沙子“嘩啦”一下,沖着景南陌門面飛來。
景南陌往後一仰,其實,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即便給沙子打進了眼睛裡,也不會睜不開眼睛了。無奈身體的條件反射還在,一見有東西打過來,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閉眼躲避。
而她閃避之時,掌中的匕首不由自主一松,鄭猛身體往一旁急偏,原地打了個滾,讓開匕首,一頭朝窗戶的方向撞去。
他聽到景南陌講出“淮王”二字的時候,心裡已經知道自己今晚想要活命、怕是難了。他跟景南陌有殺身之仇,絕對不是幾句巧言令色就能讓對方輕輕放過的,所以手下意識往地上一抓。
景南陌以為他是抓握武器的動作,卻不知道鄭猛過去和市井流氓不知打過多少架,而城狐社鼠之中,也有一些不成文的默契,武器用得不多。因為一旦動到兵刃,再懦弱的人利器在手,也會多三分膽氣,事态很容易失控。
這些人污言穢語也好、打架鬥毆也好、無非是求财或者要個面子,誰也不想擔上人命官司。所以鄭猛用兵刃并沒有多厲害,反倒是撒沙子、抛石灰、抓胸口、踢陰囊這種下三濫的招式純熟無比,如同吃飯喝水一樣。
然而他現在豪富起來,富家也有富家的煩惱,地上全是青磚鋪地。雖然因鄭猛和他的朋友吃喝吹牛之後,往往還要開賭局,一直胡鬧到天亮,沒多少客人留宿,客房早成了雜物房,打掃得并不勤快。但一把能抓起的沙子,還是不足以把人眼睛完全迷住。
鄭猛隻好開始跟景南陌扯東扯西,他話裡話外,雖然還是忍不住替自己開脫,但十句話裡摻一句的水分,對于鄭猛來說,已經是平生難見的實誠了。
他之所以這樣,自然不是因為他善。而是料定了今日之事沒法善了,隻能以談話的内容吸引“阮菖蒲”的注意,手指卻在地上裝作無意的虛抓,搜集需要的砂石。
終于給他抓了一把沙子在掌中,鄭猛知道的東西也都塊抖落幹淨了,于是他馬上編造了一個聳人聽聞的謊言,把面前女子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揚沙、避開刀刃、逃跑一氣呵成。
眼見着鄭猛的腦袋就要撞中窗戶,隻要給他跑到院子裡,大喊一嗓子,立時就有幾十個人湧過來,景南陌朝前一伸手,準備抓鄭猛腳踝,将他整個人甩回屋内。而在她的視線中,遙岑也已經從房梁上倒挂下來,伸手欲拽鄭猛的頭發。
突然,景南陌隻覺渾身一陣冰涼。心口就像是數九寒天被人塞入了一大團堅冰,随後猛地膨脹開來,遊遍四肢百駭。
景南陌的身體蓦地僵硬,緊接着一大團冰冷從她身上飛出,閃電一般砸中了鄭猛的身體。
“砰”的一聲,那身體在半空中突兀落地了,就像是一塊沉重石頭砸在地上。屬于活人的氣息在一瞬間迅速消失,像是冰塊融化在了開水中。
此時,發覺宴席的主人久久未曾出現,點着燈籠四處尋找的人才靠近了這間小客院。
因為他們不覺得鄭猛會無緣無故的來堆放雜物的地方,所以發覺他遲遲沒有回來後,搜尋範圍一直在茅廁、後門附近,加之人多嘈雜,這間偏僻院落傳出的聲音,一直沒被衆人發覺。
然而,當院門在衆人眼前緩緩打開,所有人的瞳孔都有所放大,他們看見燈火和月亮交織的輝光中,客房的大門洞開,透過随風搖擺的兩扇木門可以瞧見,前一刻還在酒席上談笑風生的寨子主人趴伏在地上,面如死灰。
好半天之後,才有人大着膽子上去,将鄭猛的身體翻過來,讓他仰面躺倒。
鄭猛明明隻有脖子上受了淺淺一道傷,隻劃破一層油皮,可他的身體還是完全失去了活人的溫度。一雙眼睛圓睜着望向天空,仿佛死前看到了人世間最可怖、最讓人難以索解的光景。
青草叢生的山坡,遙岑的“廟宇”附近。
景南陌也仰躺在山坡上,月光很亮,身旁的草随着晚風高低起伏,像一片層層疊疊的波浪。
身體裡那團冰冷飛出時,她也吓了一大跳,緊接着那東西打在鄭猛身上,頃刻間,一個活蹦亂跳的壯漢就魂歸冥冥,速度之快,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确認鄭猛已死之後,遙岑的反應倒是很快,立即伸手拉住景南陌的胳膊,身形飛速虛化,帶着她乘雲禦風一般離開了現場。
景南陌這時才發覺,她身上所有關節都在變得滞澀,就像是一個鐵皮人眼睜睜瞧着自己逐漸氧化生鏽一般。先前獲得的速度、敏捷、感官都在流逝。
阮菖蒲的詛咒,消失了。
不,應該說是飛走了,飛到了鄭猛身上,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讓他限期破案。所以詛咒即刻發作,來了個當場擊斃。
現在回想起來,那夜阮菖蒲被鄭猛追逐的時候,雖然處在極為恐懼慌張的狀态,根本沒有瞧見兇手的臉。但人在潛意識中的直覺,還是記住了那種讓她感覺危險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