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1 最初×最初
伊塔回過頭,最先映入她視線的是高速路邊的天空,藍到發黑的光暈環繞着地平線如同從最深的海底翻出來的海流。她想要尋找以撒的眼睛,但在她看到他之前,一陣風從遠處吹來,掠過她的臉——那是來自平原的風,她記得這種味道,草和露水混合後的新鮮濕氣,最底層則是泥土沉重的顆粒感。
記憶跟随着風撲面而來,淹沒她,扯着她沉沒在斯德納爾一片連着一片的平原裡。
“以撒……”她顫着嗓音說,這次的音量微弱下去:“有些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伊塔沒有等待任何人的回應,她繼續說着,就像一個在舞台上獨自演出的舞者,巨大的聚光燈把一切都封閉了,在這個明亮的空間裡她誰也不用考慮,在這裡隻有她自己,隻有她的話語,她的想法,以及她的存在。
“雖然你一直說‘是伊塔把我從土裡拉出來的’,但也并不全是這樣,”伊塔慢慢地放下攥着手機的手,她盡力想要露出笑容,但是臉上的肌肉根本不受控制,最後她隻是勉強扯了扯嘴角,“正确的說法是……在最開始,你也曾把我拉出來。”
斯德納爾聖學院的休息室悶熱又潮濕,伊塔失眠到深夜,隻能盯着天花闆上不斷移動的月光。有時她也會爬下床,踩着欄杆小心翼翼地下來,穿過一群群熟睡的孩子,穩住那扇吱呀作響的門,從西邊的樓梯溜下去。
三樓和二樓的走廊很寬敞,中間有一面很大的窗戶,正對着遠處的平原。
深淺不一的藍色雲層下的平原是黝黑的,黑得如同黑夜本身,沒有一絲雜質。它線條分明地切割開夜空和大地,把整個世界的下半部分都吞沒在黑暗裡。
伊塔踩住低矮的窗沿,拉開窗戶,迎面是一陣陣狂風,把她本就亂糟糟的紅色卷毛全部吹到了臉後。
她探出身體,朝着遙遠的原野呐喊:“——為什麼是我?”
原野當然不會回答。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任何事物會回答她的問題,它們保持着永恒的沉默。
我要跳下去,伊塔想,說不定墜落之後就會蘇醒,像一場噩夢。
她低頭勘察下面的情況,窗戶正下方是一扇剛剛被修剪好的一排小樹,枝桠指向天空。如果她摔下去,腹部會正好穿過中間最粗的那根樹枝,如同一根用力過猛的草莓味棒棒糖。
她想象着那個場景,想象着那個非自然的死亡畫面,想象着破碎的内髒,還有被自己的血濡濕後的樹枝的顔色,最後倚着窗戶邊緣慢慢地坐了下來。
“并不是隻有你被困住了,”
伊塔感覺詞句一點點從自己嘴裡溢出,像是一直儲存在心髒裡的冷水滿溢了出來,“我也是,我很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裡,還要被迫面對這個世界,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想要逃跑,但是又無路可逃。”
“我像是一個被困在坑裡的汽車,而你是……你是第一個轉動起來的輪子。”
咿,好古怪的比喻。
說到這裡,伊塔自己都笑了起來。
“是你驅動着我開始向前走的。”
斯德納爾的夜風無窮無盡地吹來,伊塔深吸一口氣,跳下窗戶,帶着滿鼻腔的原野味道以及被狂風吹亂的發型爬進一樓的通風管道裡。
那裡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隔着冰冷的鐵絲網,黑發藍眸的男孩擡起頭來看她,鎖鍊輕響。
“晚上好,伊塔。”
“晚上好,以撒。”
……
那些從斯德納爾就一直殘留着的恐懼和憤怒一掃而空,她說得越來越迅速,因為冷水被瀝空,從此心髒也變得輕快起來:
“你是我最開始的那一點點勇氣,在我根本不知道往哪兒走的時候,你出現了。或許我過于自我了,自顧自地把你看成了必須被拯救的對象——但是我真的需要你。最起碼……最起碼讓我不要再迷茫下去,讓我能覺得:‘天呐,這裡有許許多多比我還要悲慘得多的小孩子,我得幫幫他們’……”
伊塔停頓了一下,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很微妙的,她總覺得自己掉出了眼淚:
那隻是錯覺,她早就不會哭了。
一直都是相互的,你和我互相拉扯,努力把對方從深淵裡拖出。
伊塔從來不是會把内心露出來給别人看的那種人,她習慣于藏起真實的想法,更習慣于藏起真實的情感。尤其在獵人世界,即使說出來又有誰會在乎呢?
但現在她想:或許以撒在乎。
如果你願意試着愛我,我也願意再回一次頭,願意說出那些我以為永遠不會說出的話。
“……所以,在最開始的最開始,你也曾把我拉起來。”
說到最後,伊塔的聲音越來越小,她想要沖以撒笑一笑,卻不敢和他對視。于是連笑容也省下來了,她保持着面無表情的沉默,覺得自己的視線裡一片空茫茫的,沒有落點。
太奇怪了,她在怕什麼呢?
膽怯如同泡沫在她的身體裡層層升騰,逼得她閉上了眼睛。
她用僅剩的一點點勇氣發問:“……一起走嗎?以撒?”
閉上眼後世界就陷入了黑暗,隻有視網膜上殘留的光線會在眼皮上幻化成閃爍的光點,一片連着一片,宛如天上無窮無盡的星星。伊塔覺得自己像是漂浮在了星辰的世界裡,光點波浪似地翻滾着,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海洋的一部分,用溫柔的潮水覆蓋了她所有的膽怯和勇氣。
直到一道聲音穿過潮水喚醒她:
“……好啊。”
伊塔睜開了眼睛。
“來救我吧,伊塔。”
男孩的深藍色眼睛如同夜裡點燃的火光,他朝着她伸出了手,那是一隻蒼白而細瘦的手,樹影落在上面像是斑駁的黑色血迹,他說:“再救下我一次。”
……
「真是可悲。」
「可悲的愛情之鳥。」
從滾燙的心髒下滑到饑餓的胃部,再稍微傾斜一下方向流到顫抖的指尖,或者向上被血液循環帶往大腦——陌生又激烈的感情無處不在,它們蔓延的速度太快了,而且根本無法控制,比台風和海嘯還要兇猛。
西索維持着剛才的姿勢,一點點地體會着這些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
這樣的反應隻能意味着——
「最喜歡的玩具,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