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舊傷不會改變她固有的武功路數,所以這把劍絕對是不适合她的。那麼,她為什麼要用這把劍?還是說,宋安瀾給的劍有問題,這把劍根本就不是她的劍?
如果是後者,那麼宋安瀾到底是在故意試探,還是無心之失?
這種事顯然是不好直接向當事人求證的,但在這裡幹想顯然也不會有結果。顧歲寒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劍身上。這把重劍是用黑鐵鍛造的,整把劍足足有兩掌寬,半身長,夜裡不經意看過去時,黑沉沉地仿佛将周圍的光都一口吃進去似的。
她一揮手把屋裡的兩盞蠟燭都點起來,屋裡一下就被暖融融的光填滿了。她再細看這劍時,作為武人的本能讓她真是越看越歡喜——這劍身雖然笨重,鋒卻開得很鋒利,光是放在她腿上時劍自身的重量就把兩側的布料劃開了細細的口子;劍上隐隐有冷鐵摻雜着灰塵的氣味,說明這劍應當有一段時間未曾使用了,劍面上卻很幹淨,沒什麼鐵鏽的味道,連暗紋裡都沒有血垢堆積……等等,暗紋?
顧歲寒眯起眼睛,細細看了起來,才發現了這劍上的玄機——她将劍柄上防滑的麻布條拆下來,裡面金屬的部分竟是被縱向一剖為二的。她來回試了兩次,最終将劍柄向兩邊打開的同時使一個上下拆開的巧勁,重劍便順着這力道拆分成了兩把長刀。
顧歲寒颠了颠刀,發現雖然用起來還是有些别扭,但是順手了許多,雙刀也更适合她的武功路數,遂十分滿意地收下了,将最開始的重劍理解為了曾經的自己為了方便攜帶雙刀而設計的機關。她拿着新武器在房裡試了兩招,刀風過處烈烈作響,刀鋒處的一線銀光好似能割裂空氣似的所向披靡,收招時帶出的刀風甚至将遠處燭台上的燭芯都削短了一截。
“好刀!”她心說,“有這刀,管他是‘宋禮’還是‘送終’,‘姬泠’還是‘木讷’,一刀過去,什麼妖魔鬼怪不是都要顯形嗎?”
自打她從病中蘇醒,這些送禮機靈之類的破事就一直在她耳邊晃蕩。前腳姓謝的大老遠就來遞名帖說要她幫忙給姬泠申冤,後腳宋安瀾就被宋禮煩得在家裡叽嘹跳腳,可是——顧歲寒有幾分沒心沒肺地想——這和她有什麼關聯呢?
退一萬步講,她從北周回來,立下了那樣大的功勳——雖然她自己不記得了——她就不能躺在功勞簿上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嗎?
這樣想着,她抱着又被自己順手合回去的雙刀,躺回了特意多鋪了兩層褥子的軟榻上。新彈的棉絮将她溫柔地包裹在中-央,好像還是稚子時母親的懷抱那樣包容。
沒錯,就是這樣,她繼續想,那樣大的功勳,就算她不怎麼記得,身上落下的舊傷做不得假。她可是實實在在地在生死邊緣走了一趟,現在身上還有各種的不痛快,一到陰天就各處發痛發癢。她現在隻想趁早找個機會跟皇帝請辭,把手頭的事交給那個忙起來跟上了發條似的不知疲倦的小蔣奚,去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無事喝茶撫琴,舊傷發作時就往榻上一躺昏個十天半月的養傷。就算哪天死那裡了,也算是魂歸天地,現在在這麼個“執棋”上勞心勞力算什麼事?
“可是,”她心裡有一個聲音細細地說,“你真的能就這樣放心一走了之嗎?”
——是的。固然從北周的表現上可以判斷,她奪走碎曦劍的任務應該是成功了,但是碎曦劍也不在南盛手上。隻要這劍一天沒在南盛朝廷手中,就是多一天的禍患,倘若被哪個壞藏禍心的人撿走,那更是能挑動一方風雲。至于落棋閣,雖然蔣奚是個勤勤懇懇的牛馬,但很明顯她還是個愣頭青,抓個陳築的功夫就差點出事,落棋閣交到她手中未來簡直一眼到頭。
最重要的是,姬泠和宋安瀾——雖然她已經記不清以前的她們了,可是直覺告訴她,她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如果是朋友的話,她是不是應該伸出援手呢?
她看着頭頂水色的床帳,頭疼地翻了一圈,腦袋裡兩個念頭此起彼伏打架,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煎熬得她心裡有股火在燒似的。就這麼想着想着,她漸漸地睡着了,做了一宿亂夢,醒來後也不記得做了什麼,隻覺得腦子像被展鋒敲了似的疼。
而她昨晚關于她和姬宋二人之間關系的猜測,也很快被宋安瀾推翻了。
“梅臣,我知道你之前和檐雨關系可能有點僵,但是,”早上,宋安瀾把她叫起來一起用早膳。桌上,她身體微微前傾,真摯地直視着顧歲寒,“阿泠這個事情牽涉并不像表面那樣簡單,别的不說,就算是為了大盛,為了我,能不能請你暫時放下以前和阿泠之間的龃龉,多多費心查查阿泠的案子?”
顧歲寒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我和姬泠關系不好嗎?”
可是,可是……她拼命在腦中搜尋關于姬泠的回憶,發現自己真的半分關于她的記憶也無,所有對她的了解都源于醒來後他人的描述。這個認知讓她驟然有了一種一腳踩空的感覺,仿佛一切都不真實了起來。
觑着她難看的神色,宋安瀾還以為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她的什麼傷疤,忙解釋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隻是從阿泠那裡聽說的。”
“你知道的吧,阿泠從落棋閣出師後不久就來我的定北軍裡做軍師了。說是軍師,其實是落棋閣放在定北軍裡的一個信息樁子,很多白棋從北邊傳回來的消息都要從她那裡經手,所以她平時也挺忙的。我隻是有幾回聽她說的……”
說到這裡,宋安瀾的表情複雜了起來,斟酌着詞句說:“她說以前不是很喜歡你,因為……因為……唉,我是個粗人,我就直說了吧。”
她糾結半天詞句無果,自暴自棄了起來:“你比她早兩年入閣,你轉白棋的時候她正好剛剛進白棋。你也知道的,你天資比較好,閣中次次小比都是白棋第一,她……不太自在,後來她轉去黑棋了,你倆不一起小比,她跟你的關系才好起來。不過現在看你意思……或許她一直是自己鬧别扭,沒跟你說過?”
顧歲寒順着她的話想了想,還是毫無印象,誠懇道:“或許吧,但我真的不記得了。”
聽見她說“不記得”,宋安瀾看着她的腦袋,憂愁地歎了口氣,随即聽見顧歲寒又開口問:“所以,殿下的意思是……阿泠曾經是白棋,後來轉去黑棋了?那不是跟我正相反嗎。”
“嗯,對呀,”宋安瀾順口答,“你倆還是表親呢,阿泠的母親顧清文是你的姑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倆小時候應該還認識吧。”
這個信息讓顧歲寒表情崩裂了:“啊?”
“對啊,你小時候就挺聰穎的。阿泠的父親對她要求嚴,老拿你做比,所以長大以後阿泠才總拿你做比較折騰自己吧——當然,後半部分是我猜的,阿泠沒直說過。”宋安瀾聳聳肩,身上的輕甲随着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不管怎麼說,阿泠這件事還請你多多費心了,不管是從哪個角度,我都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拜托了。”
顧歲寒疑道:“那……姬昀将軍、謝停舟将軍呢?”
這兩人一個是苦主兄長,一個是苦主的未婚夫,難道不是都被她一個記憶全無的前“競争對手”靠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