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歲寒順着宋安瀾的目光坐到了下首的椅子上,誠懇道:“殿下,我真的不擅長這些的,朝中的事我聽着就犯怵。”
宋安瀾柳眉一豎:“你不是白棋嗎?白棋不都很擅長這種彎彎道道的事?”
顧歲寒覺得這話的邏輯有問題——當白棋又不意味着心眼多,但又覺得此時最好不要頂宋安瀾的嘴,就老老實實坐得更正經了。旁邊的姬昀給宋安瀾捶肩捏腿:“這畢竟是咱們的家事,梅臣不方便插嘴不也正常?”
顧歲寒是臘月的生日,出生時臘梅開得正好,所以她父母就給定字“梅臣”。但或許是此字過于冷硬,反而很少有人用字稱呼她。
“你還好意思說!”一提起這個宋安瀾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你我能有這個孩子?還至于有現在的煩心事?”
男人自知理虧,縮到了一邊不接話了,健壯的身材硬生生給他縮出了猥瑣氣質。宋安瀾還在碎碎念:“我弟……等等,梅臣,你知道我說的我弟是指的宋禮吧?”
宋禮,當今聖上。但顧歲寒最開始記住這個名字并不是因為他尊貴的身份,而是因為這名字有一個挺有禮貌的諧音。顧歲寒的嘴角詭異地抽搐了一下,随後被她用毅力硬生生壓了下去。她老老實實點頭:“知道。”
宋安瀾看着她這樣子,更加惆怅了:“知道就好。唉……算了,此事也算是我的家事,不能光為難你,你也忙着呢,先走吧,我和姬昀再商量商量……哦對了梅臣。”
見她毫不猶豫想溜,宋安瀾開口喊住了她:“前兩天定北軍的一支斥候巡邏時撿到了這個,辨認了一下應該是你的劍,你拿好了。”說罷從旁邊拿起一把重劍就丢了過來。顧歲寒眼疾手快地接住,好懸沒被這劍帶了一個大跟鬥:“——我的?”
“對啊,錯不了,劍銘上寫着呢,這就是你的展鋒。”說罷宋安瀾揮了揮手,“你先走吧,這邊用不上你幫忙——姬昀,你把梅臣送回她房裡去好了。”
……就在府裡有什麼好送的?顧歲寒剛想拒絕,但見宋安瀾态度堅定,隻好又閉上了嘴。姬昀追上她,和她并肩走出書房外,又落後半步帶上了門。
兩人并肩走在侯府的小路上。顧歲寒剛剛醒來時聽侯府的家将講過,這處府邸是盛都朝歌南遷後征用了當地富紳的園林改的,所以不同于模仿舊都皇宮的臨安行宮,侯府裡假山綠水,白牆黛瓦,頗有江南風情。兩人行在夏夜裡的蟬鳴中,一路默默無聲。
直到顧歲寒所住的那處客房在林間露出了一個檐角,姬昀才突兀開口問:“我妹妹……姬泠的那個案子,查得如何了?”
之前聽說姬昀的名字時顧歲寒就猜測過他是不是和姬泠沾親帶故,如今這稱呼算是坐實了她的猜想。顧歲寒搖搖頭:“抱歉……我近日大病初愈,剛剛接手落棋閣中的事宜,還沒來得及細查。”
“好吧。”姬昀失落地歎了口氣,目光沉沉,“舍妹的事麻煩執棋閣下多上心了……在下還要回去處理家事,客房就在潛伏,失陪。哦,對了。”
他又想起什麼事,停住了腳步:“舍妹一案絕不簡單,落棋閣也并非看上去的那樣鐵闆一塊。顧執棋,多加小心。”說罷轉身匆匆走了。
顧歲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綠竹掩映中,才返身慢慢往回走。新到手的佩劍,或者說武器——這重劍的形狀顯然已經不再适合被佩在身上了——沉沉地壓在手中,顧歲寒心中的困惑也随之越來越大。她推開客房門進入屋中,關上了門,卻沒有着急點亮蠟燭。一片昏暗中,她準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床榻,将整個人掼到了床上,重劍順着她的手掉到了一邊。
五個月前,她便是在這張床上醒來。周圍都是陌生的環境,她的記憶斷斷續續,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甚至起不了床,控制不了四肢,隻有陌生的人和太醫圍着她轉來轉去。直到後來她漸漸好轉,每天不再需要人日夜看護,宋安瀾才和她講了一些之前發生的事。
從宋安瀾還有後來的蔣奚口中,她得知了自己曾是落棋閣最為出色的白棋,初代閣主張首晟最為之驕傲的徒弟,數次卧底未嘗敗績。直到去歲九月,北疆周朝的“歸雁台”雁主沈和正率領台中數十精英鬼魅一般地出現在距北疆千裡之遙的落棋閣總部。
事發突然,又是晚上,落棋閣總舵僅有不到五十人值守,且大多都是還未出師的學徒,一時之間人仰馬翻。沈和正等人卻并不戀戰,一路長驅直入闖入落棋閣内庫中奪走了南盛的鎮國之寶碎曦劍。
這碎曦劍與那空有名頭的尚方寶劍不同,是實實在在的殺器。它是前朝煉器大師林海铮的封爐之作,以亂葬崗下礦脈中的玄鐵鍛煉兩年而成,期間林海铮的兩個弟子先後在七月十五躍入爐中祭劍。劍出爐時方圓十裡百鬼哀哭,帝都上空的黑雲盤旋輪轉,久久不散。林海铮看到劍成,大笑三聲氣絕而亡。
後來人看到劍上光華輪轉,光打到劍身上便會反射為無數碎鏡般的華光,遂為之起名“碎曦”。碎曦劍的劍胚被無數冤魂滋養數十年,鍛劍過程中又先後吞下三人性命,自然煞氣非常。南盛人大多修道,但修道之人隻要長期佩戴此劍無不被其中煞氣影響,最終走火入魔。不僅如此,一般人隻要被這劍傷到,哪怕是再小的一個傷口,都會邪氣入體,痛苦而亡。修士對此劍或能抵禦一二,但也收效甚微。
這劍輾轉數人手中,最終落到了張首晟手上。張首晟思量再三,決定将此劍封入落棋閣内庫,除非戰亂再不取出。沈和正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此劍的确切位置,偷出後如虎添翼,殺出落棋閣外,正好遇見了聽到消息前來阻攔的張首晟。張首晟年逾半百,面對正值盛年的沈和正心有餘而力不足,交手數百招,最後被碎曦劍一劍穿心。
等到當時正在南都休沐的左侍棋姬泠趕回來時,落棋閣的總舵已經沒有活口了。
倉促間落棋閣剩下的棋子們推舉姬泠成為新一代的執棋。然而還沒等姬泠開始着手調查總舵暴露并策劃奪回碎曦劍,北周就悍然發兵,在碎曦劍的幫助下接連攻占北疆青州十三城,作為定北軍的軍師,姬泠隻好暫時放下手裡的事奔赴前線。然而還未等她動身,禦史大夫韓玉青就上書彈劾她裡通外國,并有往來書信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