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棋都出馬了,作為右侍棋的蔣奚實在不放心,自然随行。
誰知兩人在采繡樓陳築常用的房間翻找時,剛打開一個暗格找到一枚證明陳築身份的“雁牌”,本來應當在府中處理公務的陳築卻突然出現在采繡樓後門。
——好在雖說中途有波折,最後這趟活算是完成了。今天出門真是沒看黃曆。蔣奚一邊在心裡抱怨,一邊信步往自己的院子裡走去。走着走着,心思又不由得移到了顧歲寒的身上——
這位顧歲寒,也是位奇人。她出身邊塞名門青州顧氏,家裡滿門忠烈,父母更是在她尚在襁褓中時就殉了國。先帝憐她孤弱,将她接進宮教養,這姑娘也是不負衆望,小小年紀就天資聰穎,被上一任落棋閣的執棋張首晟看中帶進了落棋閣。
這事先帝本來不是很樂意——落棋閣畢竟是個賣命的地方,把忠烈之女塞進去算個什麼事?但耐不住顧歲寒自己執意要來,隻得作罷。
剛進閣時,張首晟念在她家世代武功傳承,學武天資應當不錯,便将她當成黑棋教養,誰知随着年歲漸長,顧歲寒的武功固然不錯,易容僞飾之類的手藝卻是益發強了起來,再加上顧歲寒作為黑棋命根的輕功始終練得差強人意,張首晟幹脆将她轉去了白棋。
轉來白棋後,衆人才發現顧歲寒待在黑棋實在是明珠蒙塵。她在白棋的功課樣樣第一,學起人來惟妙惟肖,演起戲來天衣無縫,出師大考是更是用面具扮作張首晟本人,連張首晟自己看見了都不由得大吃一驚。
當時他便撫掌長歎:“落棋閣有歲寒小友,大善!大善!”
而這樣的一位天才,大半年前卻敗在了北朝歸雁台的“雁主”手下,被囚禁了月餘,用盡酷刑。
據說,去接應她的人找到她時,她身上沒有一塊好肉,光是緻命傷就有大大小小十餘處,得虧顧歲寒這些年未曾懈怠過修行道法,那内功心法吊着她一口氣等來了宋安瀾的救援。
皮肉傷好說,京城裡最不缺的就是醫修,哪怕人走到閻王爺面前了都能救回來。最糟糕的是,一個月後顧歲寒悠悠轉醒,人們才發現,歸雁台那邊不知道用了什麼法術,這位曾經驚才絕豔的天才,失憶了。
說失憶也不準确,她記得大部分事情,但是一些最關鍵的事情卻不記得了——譬如說,忘記了她曾經是落棋閣中最優秀的一枚白棋,也忘記了她被派往北疆最重要的任務——奪回南盛神兵碎曦劍。
失憶前,同為白棋,蔣奚也曾經與顧歲寒共事。那時顧歲寒年少成名,不免驕矜,平日裡做事說一不二,爽朗大方,當時閣裡人都稱她“明棋昭昭”。
在沒有任務時看到顧歲寒——那樣明媚的女子,那樣銳意的少年——哪怕再差的心情都會變好。
然而如今的顧歲寒,不能說不好,人卻死氣沉沉的。蔣奚至今都記得顧歲寒養傷歸來後自己見到她的第一面。
那時顧歲寒頂着一張平平無奇的假臉,坐在執棋的桌子後面。有三兩個白棋結伴來找她報告,她茫然地回望着他們,那眼神就像一隻初入他人領域的小狼,既瑟縮又警惕,将旁觀的蔣奚的心都揪了起來。
“蔣侍棋!”一個白棋從遠處跑來,大呼小叫地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個新來的雁要關哪?”
蔣奚沒好氣道:“這還需要我多安排?真是沒人管久了都放縱了?關最裡頭!”
那白棋諾諾應是,飛快地跑開了。蔣奚憂愁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你還在就好了……梅臣現在恹恹不振,這閣裡又該怎麼辦呢?”
正想着,背後突然有人喊她,聲音裡有些猶疑:“——蔣侍棋?”
那聲音離得很近,她被吓了一跳,轉過身去發現這聲音的主人十分眼熟——她驚訝道:“謝……謝侍棋?你回來了?怎麼都不叫人通報一聲?輕悄悄的,唬我好大一跳!”
謝侍棋——謝停舟抱歉道:“在下喊蔣侍棋好幾聲了,可能是蔣侍棋有心事,才沒注意到在下。也怪在下甫一上任便遠走西北,蔣侍棋恐怕不熟悉在下的聲音。”
謝停舟是前任落棋閣執棋姬泠去世後新領命的落棋閣左侍棋。與此同時,他還有一重更重要的身份——姬泠正經三媒六娉訂過婚的未婚夫。
姬泠含冤身死後,先帝悲痛欲絕,責令落棋閣協同刑部重查姬泠通敵一案,這謝停舟就是被派來協助落棋閣的。
蔣奚信任姬泠,自然對謝停舟也頗有好感,現如今倒是被謝停舟這一串“抱歉”“怪我”搞得十分不好意思,連連擺手:“無妨無妨,謝侍棋是來找執棋的?不巧,她剛回來就去定北侯那邊了,侍棋若有急事的話不妨去定北侯府上拜訪,執棋目前也暫住侯府,今晚可能不會回閣中了。”
“啊,無妨,多謝告知,在下不着急。”謝停舟拱手行了一禮,緊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不過,今晚定北侯府上恐怕有家事處理要,在下就不去添亂了。對了,蔣執棋稱在下表字停舟即可,不必拘禮虛職。”
“啊?家事?”蔣奚莫名,“侯府上有什麼家事是我們白棋都沒聽說的?”
謝停舟擺擺手表示自己不便多說,轉身就往自己的值房走去了,徒留信息不通的蔣奚在原地一頭霧水:“這謝侍棋怎麼八卦都不帶說完的?”
與此同時,定北侯府上——
穿過了空間法陣的顧歲寒還沒來得及緩過法陣帶來的眩暈感,就聽見十丈之外的書房裡傳出一聲怒喝,驚起一陣飛鳥:“孤不想留下這個孩子!如今北疆戰事剛定,時局尚且動蕩,更何況阿泠的冤屈還在等着人去洗雪,孤就算再想要個孩子也不該是現在!一來一去耽誤至少半年光景,孤如何能放心得下這諸多身外事?”
一個男聲好生勸慰道:“既然不想留就找個日子讓太醫來開藥流掉就好了,何必動這麼大氣?”
“還不是因為我弟!”女聲的主人又一拍桌子,顧歲寒感覺自己腳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顫,“又是勸孤留血脈又是勸孤不要傷身體壞禮法,說白了不就是想要趁孤懷孕時要了孤的兵權嗎?外敵未定就開始對自己人耍手腕,這小子真是出息了!目光短淺,氣煞我也!”
男聲又勸了些什麼,不過這下聲音低了許多,顧歲寒聽不清了。她想了想,走過去叩了叩書房緊閉的門扉,低聲道:“殿下,是我,梅臣。”
門憑空打開了。門裡,勁裝女子放下了施法的手,倚在太師椅上,疲憊道:“來了,梅臣。幫孤來拿拿主意。”
在她旁邊,定北侯府的女——不,二主人,安西侯姬昀,彎起堪稱禍國殃民的桃花眼——
朝着顧歲寒露出了一個宜室宜家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