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家具少得可憐,一張桌子、兩張木凳,旁邊放着兩個瓦缸和一個木櫃,後方過去一點擺着一張木床,就沒了。
起碼幹淨,可以住人。
揭開瓦缸木蓋,裡面有水。
二人對看一眼,悶聲不吭,默契地舀起一瓢水相繼喝下,而後齊齊走到床上,徑直躺下。
體力嚴重透支,他們亟需休息。
季明燃并不擔心少年對己不利,不然他大可在路上便對自己動手。
當務之急,恢複體力。
壓制已久的疲倦感洶湧襲來,她閉眼瞬刻便沉沉入眠。
夜色愈濃。
少年睜開雙眼,側首看向身旁女孩。
屋内無燈,隻有淡淡的月光從窗外投入,女孩的睡顔在月光溫柔籠下,顯得平和恬靜。
他親眼所見,眼前熟睡的孩童,昨晚突然砸落在他躲藏的灌木前的草從上,血流一地,死得徹底。
這是屍鬼殺人的慣常做法,五指穿心,砸抛屍首。兩連重擊,無人能活,更何況她一孩童。
結果不久她便坐起,悄無聲音地躲進灌木中。
躲起來也就罷了,竟反常地敢于與屍鬼搏鬥一番。
後來她到底不支沒了呼吸,他受傷嚴重難以動彈,躺在屍首旁一整晚。
也觀察屍首一整晚。
本該冷卻僵硬屍身晨曦揭曉時再次折起,半晌,小小的頭顱遲緩地轉動,慢慢地,轉向他坐在的方向,停住。
雖然隻有短短一瞬,但他精準捕捉到那絕不會出現在尋常孩童臉上的神情——
空洞麻木,眼底一片蒼涼死寂。
小孩,誰信。
伸手戳下“孩童”的臉,肌膚不僵有彈性,不是屍體,确是活人。
聽聞有奇寶仙術卻能使人死而複生,亦有奪舍取體等邪術,不知她是屬于哪種。前者,自己或能獲救。
然而一路未見她使用任何法器,居所破敗如斯,更無半點奇寶迹象,多半是邪修奪舍。
邪修本就為求目的不擇手段,通過缪缪數語騙取他人信任,更是家常便飯。
少年黝黑的眼珠,像是林中無丁點波瀾的深潭,隐隐透出蒼涼之意,蒼白的指尖點落在女孩的脖頸上,點落之處的肌膚越陷越深。
睡夢中的女孩動了動,擡手抓住他的指尖,但繼續阖目沉睡。
似乎是無意識的舉動。
少年身影定住半晌,突地窗外悶雷聲起。
慘白的臉龐浮起淺淡笑意,他回身平躺床上。
雙手疊放在腹腔之上,姿态調整妥當,他規規矩矩地躺好,而後阖眼,放任自己的意識陷入黑暗。
劇寒自五髒六腑間湧起,是屍毒發作征兆。
橫豎要死,留下個禍害,也是有趣。
不知道她是否會以人肉為食,不知道他還能否留個全屍。
—
季明燃不知道自己是被雷聲驚醒的,還是被腦海裡湧進的記憶給鬧醒的。
她翻身坐起,理了理腦子的思緒。
原身自小沒爹沒娘,七歲生辰剛過,撫養她長大的姥姥也死了。鄰裡視她為災星,每死一人,就搬離幾家,無人救濟。女孩無以為生,隻好進山采藥,結果遇見疑似變異種的東西,一命嗚呼。
而她也是此時魂穿至女孩身上。
女孩的長相,與她年幼時一樣。如此巧合,也是奇怪。
來不及細想,雨水滴答聲越加響亮,季明燃看向前方。
稀裡嘩啦地,屋頂滲水了。
随着雨越下越大,屋頂如同個篩子,漏得哪都是雨。
房子本就窄小,僅有的家具物品都幾乎全部遭殃,幸好床鋪上方屋頂較其他幾處更為牢靠,給他們勉強留下一圈幹爽之地。
這麼大動靜,旁邊的人愣是動也不動,季明燃伸手推推,刺骨寒意傳入手心。
趕忙低頭細瞧,就着不時的閃電光亮,她方才發現少年的臉色煞白,雙唇烏黑,身體不住微顫。
季明燃猶豫一瞬,後伸手扯開少年的上身衣裳。
左邊肩膀至胸口被抓去一大塊肉,不知是使用何種法子,血已經止住,但傷口糜爛模糊,深可見骨。
傷口比她所推測得要重。
傷重至此,還扶着她走過大段山路,看來他多少有點護命的法子。
隻是……季明燃看着懷中不住顫抖的身體。
無論如何,總不能讓他繼續被雨淋濕,着涼惡化下去。雖知作用不大,但聊勝于無,季明燃裹着床上的破洞薄被,将他緊緊抱着,以背擋去飄散來的雨汽。
家裡成水簾洞,懷裡的人凍成冰,自己重傷啞聲斷腿。
得先熬過這晚。
季明燃本想保持清醒,但漸漸昏睡。
唢呐吹響、孩童哭嚎、紙币飛揚、鄰居指點......原身的記憶片段在夢中不斷閃現。
“毛孩子忒可憐了。這副棺木優惠點給你,八五折,如何。”
睡夢中,原身的記憶與她的記憶翻湧交錯,隐約模糊的人物身影交疊,婉轉悠揚的語調反複響起。
季明燃登時在夢中驚醒,她望窗外瞧去,天仍黑着,屋子裡濕淋淋的。
估摸自己統共也沒睡上幾個小時。
她想起夢中說話那位是誰。
鎮上有家棺材鋪,喪葬用品一應俱全,還搭配售賣各種驅邪符器,價格優惠品質高,生意火熱。店鋪日常由夥計打理,原身光顧數次,也未曾見過老闆。
那時,原身為處理姥姥生後事再度光臨店鋪,哭得稀裡嘩啦,難得一見的老闆恰在店内,站在原身背後,說見原身可憐要給原身打折。
老闆姓姜,喜愛搗鼓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時常有古怪詭谲的事物在店鋪中出沒。
鎮上的人說姜老闆是“修士”。
少年說昨晚追趕東西的,就是“修士。”
懷裡的人依然像冰塊般寒冷,順着頭頂往下摸,找到高挺的鼻梁,繼續往下探探鼻息,還有氣。
被那疑似變異種的東西咬一口,也不知道會不會變異。
若變異,會否傳染他人?這裡又會不會變成另一個末世?
季明燃對上輩子人類變異的情形仍心有餘悸。
把人往裡放,嚴嚴實實地掖好床被,季明燃跳下床,踏着水坑來到大缸前,摸索一番,又喝下兩口涼水。
透心涼,睡意登時一掃而空。
她找來捆綁木柴的繩索,将床上的人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
想了想,她扯下身上一塊布條,揉成一團塞進少年的嘴裡,湊到少年耳邊低聲道:
“我出門一下,回來前你盡量别死。若是死了,就安安靜靜地死,切記别出去咬人。”
作為誠實之人,她理應履行承諾,努力将人救上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