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轉動,翠鳥幽鳴,光線穿過層層枝葉,散落在地面上,以及地面的小小人體上。人體胸口平直,已經沒有了呼吸。
光斑一點點地從屍首軀體移動至眼睛。
季明燃雙眼刷一下睜開,眼神銳利,她猛地坐起,戒備環顧。
随後,表情迷茫發怔。
不是熟悉的遍野黃沙,沒有灼熱嗆喉的空氣。
這裡古木參天,蔥蔥郁郁,樹影婆娑,地面留有大片斷木殘葉大片,無不彰顯打鬥的痕迹。
昨夜的變異種不見蹤影,預期的超巨型變異種也沒有出現。
季明燃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依然是短小的孩童身闆。
經曆昨晚一番打鬥,這俱幼小的身軀,淤青無數,左腿無力下垂呈扭曲狀态,應是腳踝那處斷裂了。
微微一動,全身扯着痛,萬幸腦袋自恢複記憶後欲裂感不再。
她沒出幻境?
還是說……昨夜腦海中的記憶再度浮現。
她真的死了?
“你沒死。”清冷的聲音傳來。
季明燃擡眸。
少年抱劍倚坐在樹下,眉目豔絕,如畫中谪仙。隻是一身黑衣襯得面色陰郁慘白,瞳眸如夜潭,墨黑無光,整個人散發冷淡疏離的氣息。
綠油油的葉子輕盈躍下,葉尖兒打着旋,翩然轉落在少年白皙突出的鎖骨上。
他雙眼盯着季明燃,面無表情。
季明燃雙目微瞠。
這是?人?
昨夜與她一同攻打變異種的“人”?還是變異種?但它始終沒有攻擊自己。
季明燃眉毛皺起,幻境出不去與他有關?
“你是......?”她嗓音沙啞,“人?”
“變異種”三字不如“人”字簡短。
動彈費力,喉嚨受傷嚴重難以發聲,季明燃選擇最為簡單的方式嘗試了解真相。
“屍鬼隻吃人。我自然是人。”少年緩聲道,“昨夜那隻屍鬼仍有餘力,想掙紮反撲,不過有修士經過,它跑了,修士追趕去了,此地除你我再無旁人。”停頓片刻,他補充道:“一般人遭受那樣的攻擊,不可能活下來。”
她死了,現在又活了,這裡不是幻境。季明燃利落下定論。
不單憑少年的隻言片語。腦袋不疼後,昨晚夜裡腦海中浮現的死亡記憶越發清晰,她難以否認。
天下竟有死而複生這種好事。季明燃出神:“活人。”她手腳并行地朝少年爬去。
多少年了?
無論健全殘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良善作惡,她在末世中遊蕩求存的那些年,再無見過一個人類。
她有一股看見奇珍異獸,不對,看見同類的莫名激動。
凝望四肢着地朝自己爬來的奇怪孩童,少年眼眸閃過危險的訊号,指尖悄無聲息地握住劍柄。
二人本就離得近,季明燃爬了十來步,已經來到少年面前。
眉間微蹙,雙目緊閉,唇色青白,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季明燃并不畏懼那邊将要出鞘的黑劍。
她湊近少年。
睫羽濃長,覆于其下的眸光森然,眼神雖冷卻非無神呆滞。
氣息雖纏繞着血腥味,但也好聞,并無散發腐屍惡臭。
五官齊全,模樣比一般人好看許多,變異種是半點也比不得。
日日與變異種相處,見之即殺,她的神經已麻木,有時見到異常品種的變異種,偶有停下瞬息,觀賞其五官,甚至一度覺得倒也不是隻隻都不堪入目、惡臭難聞。
這令她幾度擔心自己可能漸漸在同化。畢竟,隻有變異種才會接受變異種的長相。
看來她還是保持着跟同類一樣的審美。
嘴角咧開,季明燃揚起笑臉,啞聲道:“識路?咱先走。”
少年移開眼神,依然沉默以對。
沒有反應,季明燃好久沒有接觸過活人,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但她立即回憶起末日無聊時翻閱過數百次的人際交往書籍。
那時她脫離人類社會太久,擔憂若有朝一日遇見人類群體,将無法立足,于是她也曾做足準備。
讀書百遍,她有自信,定能充當一個惹人喜愛的人。
誠實,就是人人喜愛的美好品德。
她再度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真誠且努力地問好:“你快死了對不對?”
“你想怎樣。”少年眼漏寒意,手中黑劍出鞘向前。
季明燃身子坐直,對橫在自己脖子前的鋒利劍刃視若無睹,輕聲道:“你帶路,出去後我努力救你。”
“你有法子救我?”少年眼神深幽。
季明燃搖頭。她剛來此地,人小且殘,眼下的确毫無辦法。
“信口雌黃。”少年涼涼地瞥她一眼,收劍扶着樹幹站起,後将劍柄遞向季明燃。
這是什麼意思?
罵她一句後答應,書裡好像沒有說過這種情形?
季明燃擡頭愣了愣,手搭上劍柄借力站起,确認道:“咱一起?”
“嗯。”少年沒有收回黑劍,“你行走不便,拿這個支撐。我在旁扶着。”
“好。”季明燃松口氣。讀書百遍果然沒錯,書籍雖無法事事巨細,但原理百通,“誠實”原理這次用得上也用得對。
她以後可以放心大膽融入人群。
少年托扶着季明燃一路沉默不語,身形不時倒退搖晃,顯然在勉力支撐。季明燃狀況也不容樂觀,但看着周圍綠意盎然,又看看身旁還存活着的人,心中覺得驚奇愉悅,疼痛就算不得什麼。
兩人踉踉跄跄、走走停停四個多時辰,終于出林。
鈴铛悠揚,傍晚中村鎮安靜地倚在夕陽下。
老者穿着蓑衣,牽着牛,慢步前行。
紮着小辮的幼童坐在牛背上,朝他們二人探頭探腦地望來,“那兩人好奇怪呀爺爺。”
老者瞧也不瞧,枯瘦如柴的手用力牽牛,“噓!天黑了,我們趕緊回家。”
季明燃望着眼前的光景,不由得停下腳步,揉揉眼,又揉一下。
“怎麼?”少年側首問她。
季明燃搖頭表示沒什麼。
确實沒什麼,不過是尋常生活一隅。
隻是末世肅殺靜寂三十年,她終于聽見人聲應和。
行至鎮口,季明燃腦海裡突然憶起小鎮之名。
風生鎮。
身體條件反射般,似乎知道該往何處去。
從鎮西門進去,走過三道街口,在一甜水鋪子處左拐直行再右拐,繞進一逼仄巷口,繼續往裡走,走到最裡頭,腳步停下。
柴木栅欄圍出一塊小小的黃泥地,地上堆放着零星柴木,再往後一點,一間簡陋木屋破敗不堪,搖搖欲墜、風吹欲倒。
門沒鎖,一推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