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天的開端打照面,坐同一班電梯,在一樓分别,各自奔赴不同的目的地。
并不是每一天的中午都能恰好約上飯,但大多數時間梁灼都會去試一試,也因此,樓下的流浪貓噸位見漲。
偶爾成行,偶爾落空。某次梁灼去到程月螢律所樓下,遠遠望見她正跟幾個同事一起匆匆往外走往外走,她像往常一般冷靜、忙碌、步履不停。
梁灼朝她笑了笑,沒有喊她名字,也沒有迎上去。
程月螢拉開車門時風有點大,她下意識壓住風衣的下擺,然後忽然回頭,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在風裡落到他身上。
梁灼站在原地,手指在掌心無意識地摩挲,像是握着什麼柔軟的、快要溜走的東西。
他沒有走過去。
他知道今天程月螢今天有一個會要談,上午還排了一個合約審核。他知道她一整天的行程——就像他一直以來,對她的事,總是知道得太多。
梁灼隻是遠遠地,對程月螢擡了擡手,像早上在門口看到她那樣輕描淡寫地打了個招呼。
程月螢也點了點頭,唇角剛牽出一個弧度,車門就合上,啟動了。
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還好晚上下班大多時候能湊在一起,程月螢心裡明白,梁灼大概是悄悄調了自己的工作節奏,為了盡可能在夜晚街燈亮起時見到她。
自從那次精心準備的晚宴被其他人橫插一腳,梁灼總有些介意,晚飯選在兩個人租住的地方附近,好在周邊商業繁榮,選擇多,一時半會兒也吃不膩,一起對着名聲大噪卻其實難副的網紅店偷偷皺眉,也成了不成文的默契。
梁灼話不多,也從不追問程月螢下班的時間和去向,隻在她沒準備好的時候忽然出現,又在她心緒不甯的時候恰好沉默。
他從不刻意,但他在的時候,總比世界安靜一點。
程月螢開始習慣早上開門看到梁灼站在門口。
習慣午休時看到手機上一條“出來?”
習慣晚上回家路上手機震動,一句:“今天晚飯想吃辣還是清淡?”
梁灼從不逼她,也從不說喜歡。他隻是用那些輕得不能再輕的細節,一點點滲透,像潮水,悄無聲息地沒過她的腳踝,往她心底漫延。不動聲色,卻無法抗拒。
月中全市發布了周末的大風預警,風比預計的時間提前一天抵達,周五下班前,就已經在城市間橫沖直撞。
傍晚趕文件時,程月螢聽到辦公室裡的驚呼,看向玻璃幕牆外時,才想起早上出門前好像沒關緊卧室窗戶。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梁灼的号碼。
手機響到第二聲,他才接起,聲音還帶着工作間隙偷懶的散漫笑意:“怎麼,舍得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了?”
自他在禾城假裝酒店客服給程月螢被她反手拉進黑名單後,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打來電話。
“……你記性真好,”程月螢想起那時兩人的無厘頭,有些忍不住笑意,“我的窗戶好像沒關緊。”
梁灼應了一聲,從耳邊摘下耳機走到窗前,風聲一下變得清晰。他能聽見電話那頭程月螢指尖飛快敲擊鍵盤的聲音,還有某個文件翻頁時的短促摩擦。
“310327。”程月螢忽然報出一串數字,“我的門鎖密碼,幫我關一下卧室的窗戶,謝了。”
這是程月螢第一次把鑰匙主動交給他,雖然是物理意義上的。
除了那次送醉酒的程月螢回房,這還是梁灼第一次看到她房間的全貌。
梁灼推門而入,風正翻卷着窗簾的一角,撞擊窗沿。他快步過去,伸手将窗戶關嚴,落鎖時發出輕微一聲“咔哒”聲。
轉過身,房間便安靜了。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戶型,但不知為何,程月螢的這間房,看起來截然不同。
房間裡沒有多餘的裝飾,桌上是攤開的文件夾,馬克杯裡還剩半杯白水。靠牆的架子上,書和文件夾都按顔色由深到淺排列,整齊得幾近苛刻。
書桌旁的落地燈被梁灼打開了,冷白光,沒有一點暖調,把整個房間照得像是一處臨時駐紮的營地,不帶任何停留的意味。衣櫃門虛掩着,露出一排挂得整齊的襯衫和西裝裙,顔色清一色的黑白灰,素淨到有一種冷意。
房間裡幾乎看不到私人情感的痕迹——沒有照片,沒有香薰,也沒有玩偶或挂飾。
像是一個臨時落腳點,又像是随時可以起身離開的中轉站。
梁灼站在原地,視線緩慢地掃過房間每一個角落,像在解讀一段從未真正理解過的人生。
這是程月螢的世界。
這裡的安靜不同于他們共處時的默契沉默,而是那種隔絕一切的、深海一樣的孤獨。冷靜,清醒,自足。一個人生活的每一步都踩得極穩,沒有一絲猶疑,也沒有一絲依賴。
程月螢的生活是可以被打包帶走的,簡潔、克制、無情緒負擔。這個房間,是她的延伸,是她在這座城市紮根的痕迹,卻也像随時可以拔掉的釘子,下一站,可能是随便什麼地方,甚至可以是另一個國家。
梁灼的喉嚨有點發緊,像是被這個空間輕輕勒住了。
那個周末,風整整刮了兩天,風聲尖利,像是刮在玻璃窗上的鋸齒,住在高層都能感覺到輕微的晃動。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店鋪門口的落葉在風中打轉,連外賣都幾乎癱瘓。
他們索性窩在家中。
沒有必須出門的理由,在極端天氣裡也沒有被誰打擾的必要,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裡,正兒八經地一起過了一天。
梁灼拎着提前儲備的食材扣門,想要大顯身手,卻意外見識到了程月螢一整套令人震驚的半成品預制菜系統:從冷凍室取出來,拆袋、熱鍋、加水或調料,十分鐘之内一份熱氣騰騰的“家常菜”就能上桌。味道意外地不難吃,還有幾分像模像樣。
他有些吃驚:“你不是不開火?什麼時候研究出這一套的?”
程月螢站在水池前洗手,頭發利落地紮成一個低馬尾,臉頰被廚房的熱氣微微熏紅,她側頭瞥了他一眼,“不要露出這種少見多怪的資本家眼神。”
“我是認真的,”梁灼挑眉,“你好有生活智慧。”
程月螢低笑了一聲,轉頭專注地搓着指尖的泡沫,半開玩笑,“這不是生活智慧,是勞動人民在城市孤島裡的生存智慧。”
廚房不大,是極簡的狹長格局,兩人若同時站在裡面,一個人就得貼着冰箱挪着讓位。梁灼在她身後備菜,時不時被水池前的人擋住去路。每當他側身想過去,她下意識地讓開,但免不了偶爾擦過肩膀、手臂,甚至手背。
那些若即若離的接觸,帶着水汽與體溫,在狹小空間裡一觸即分。
誰都沒有點破。
廚房門沒關,外頭風聲陣陣,從縫隙間鑽進來,仿佛是遠處的風呼嘯着找不到方向,在城裡亂撞,撞在這間小公寓的窗上,又被鍋裡翻滾的熱氣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