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是在城西破廟和東郊糧倉兩道消息線交彙時找到他們的。
前一日深夜,暗樁來報東郊糧倉有異動,他點齊三百輕騎剛要出發,又接到線人急報,說城西亂葬崗附近的破廟飄出炊煙。
按常理,亂軍搶糧必往富庶處,怎會窩在這等荒僻之地?
他心生疑窦,遂分兵兩路:自己帶百人迂回查探破廟,副将率兩百人埋伏糧倉周邊。
破廟檐角挂着殘雪,夜風卷着粥香掠過斷壁殘垣。
李适翻身下馬時,聽見裡頭傳來孩童細弱的笑聲。
他示意士兵收刀,貼着苔藓斑駁的石壁往裡窺望:二十幾個面黃肌瘦的漢子圍坐在土竈旁,有人用樹棍攪動大鐵鍋裡的稀粥,有人把破棉襖撕成布條給傷口滲血的同伴包紮,三個衣裳露着棉絮的孩子捧着陶碗,正用凍紅的手指蘸着灑在石桌上的粥粒。
“張大哥,明日去糧倉能多搶些粟米不?”說話的少年往火裡添了根枯枝,火星子映着他眼下的青黑,“昨兒分出去的粥,怕是隻夠西街老弱撐半日。”
被喚作張大哥的漢子沉默許久,從懷裡掏出半塊硬餅掰成碎末,放進最小那孩子的碗裡:“搶完這趟就散了吧,官兵快追來了。”
李适盯着少年口中的“張大哥”看,此人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肩寬腰窄,劍眉星目下眼睑微垂,眼角細紋裡嵌着疲憊,墨發用粗布随意束起,雖身形壯碩如松,卻透着掩不住的倦怠。
想必這便是情報裡說的起義軍三把手張溯。
與此同時,東郊糧倉方向傳來副将的信号箭。
李适攥緊腰間佩刀,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随軍征北時,見過的那些因凍餓倒在雪地裡的牧民,他們臨終前攥着草根的手,和眼前這些人握鐮刀的姿勢竟如此相似。
李适面露不忍,卻也……
“将軍,是否要——”親衛壓低聲音,鋼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李适望着破廟裡此起彼伏的喉結滾動,望着他們舀粥時刻意避開鍋底米渣的動作,突然轉身按住親衛舉刀的手:“傳我令,所有人卸甲收兵。”親衛錯愕擡頭,卻見他解下腰間裝着肉脯的皮囊,輕輕放在廟門前的斷磚上。
當糧倉方向的馬蹄聲漸漸逼近,破廟裡的漢子們終于發現了圍而不攻的官兵。
有人握緊木棍站起身,卻見那個騎黑馬的将軍翻身下馬,親手将腰間佩劍插在三丈外的雪地裡。
那少年攥着鐮刀的手在發抖,張溯卻突然扔下手中的木棍,示意那少年放下鐮刀,對着李适抱了抱拳:“将軍要抓便抓吧,别傷着婦女和孩子。”
李适彎腰拾起地上一塊硬餅,指尖觸到餅面凹凸的指痕,那是餓極之人反複摩挲留下的痕迹。
他喉頭動了動,将餅放回原處:“明日辰時前離開槐州,别走官道。”
李适這話這是對張溯說的。
親衛驚得要開口,卻被他眼神喝止。
夜風卷着未燃盡的草灰撲來,他看見那些死寂的眼睛裡,竟浮起一絲驚詫的漣漪,像冰面下即将解凍的溪水。
張溯卻道:“将軍既是來抓人,定不好空手回去,我跟你走,将軍慈悲便放了其他人罷,在下知道自己是定然離不開槐州的,不如跟着将軍走,保不準能得個好死,不至于太難看。”
李适詫異地看了張溯一眼:這人倒是有幾分頭腦,如今起義軍的信息早被探子探了個一幹二淨,張溯作為起義軍三把手,長得又這麼顯眼,就是自己放過了他,别人也不可能放過他。
“帶走!”李适翻身上馬,親衛得了他的示意上前押住了張溯,一道往州府的方向趕回。
剩下方才拿着鐮刀的少年和其他人一起愣愣地看着他們離去的方向。
破曉時分,東郊糧倉報來戰報:“叛軍”搶糧時竟主動打開糧倉側門,将半數粟米分給了圍在牆外的百姓。
副将裴靖安提着繳獲的“武器”:三把缺口的鐮刀、四把不太鋒利還帶着些泥土水漬的鋤頭和五根木棍來複命時,看見李适正對着案頭的軍用地圖出神,地圖上城西破廟的位置,被李适提筆筆輕輕點了個紅點,像雪地裡落了滴幹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