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華聽完一愣,接着縱聲大笑,甚至還笑出了眼淚,樣子頗為癫狂,她連連拍手叫好:“這才是我的女兒!”
大笑之後,慕朝華眯起了眼縫:“九月十一是你阿兄冥誕,到了那日,就由荔荔代替聖人和本宮,率領阖宮衆人,祭奠他的靈位。”
于是自次日起,改記宗碟,接手察淵司,固攬東宮勢力等一應事宜,讓趙初荔忙得應接不暇。
令影也不負重望,在城中開了一個金石店作為門面,私底下與太子留下的臣屬接洽,順利地遊弋在暗處,替趙初荔辦事,他手中握有私兵,若遇險境,還能極快地調動人手,用法靈活。
短短數月,趙初荔就剪除了不少三王的勢力,打壓得三位阿兄在大明宮遇見她時,都冷臉相對,當着宮人的面,安王甚至對她不理不睬。
趙初荔卻不在乎,有阿娘在聖人心中不可替代的地位,有慕朝華不惜餘力的瘋狂保護,他們又能對她怎樣?
若有本事,就與她争一争東宮的位置,她無不奉陪。
宸妃離世後,冷寂了數年的攬霞宮終于又重現當年的盛況,各路人馬趨奉,恩寵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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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瓊峰,太子冥誕日。
聖人和皇後并未出席,但祭奠儀式極其盛大靡費,其中含義足以令衆人反複揣摩。
當趙初荔站在主位,代表聖人和皇後祭奠太子時,皇室宗親成員、在場文武百官皆鴉雀無聲,隻聽聞梵音重樂和天竺法師鸠摩炎蒼昂的誦經聲。
三王站在下面,面色一片死寂;宗親們噤口不語,各自站岸觀望;群臣則靜默如墳,唯有東宮的舊人們面色激動,涕淚縱橫。
祭祀完畢,安王便冷臉離場,不再與臣子們周旋,展示皇室的親善,而代王和恭王雖留了下來,和趙初荔一起送别衆人,寄托哀思,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
初秋時節,山風幹燥溫暖,趙初荔周身素白绫缭,緞發高梳成半月髻,清水的面容透着不容亵渎的端嚴,令不少人的心思不禁恍惚,想起了太子出事那日,她傷痛欲絕的慘狀。
虞仆射、林太傅、沈希等幾位老臣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在法師的安頓下,歇在專門的院子裡。
趙初荔忙完收尾事宜,立刻前來拜訪。
院門外的杜鵑樹粗壯高密,雖已過了花期,依舊有着舒展漂亮的、生機勃勃的美。
樹下站着熟悉的人,身軀修長筆直,氣韻沖和甯淡,五官卻出類拔萃到産生危險氣息。
當虞守白的視線如深谷幽壑,明暗不定地投過來時,趙初荔近鄉情怯了。
她步速變慢,磨磨蹭蹭,視線不知該投向哪裡,一晃眼,對上了虞守白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向她走來,像巨大的花樹在移動。
“殿下過去可曾想到,會有如今的威風?”
趙初荔勉強定住心神,瞪他:“本殿不跟你一般見識,虞仆射可在裡面?”
虞守白莞爾:“不在。”
他戲谑地望了過來,趙初荔愣了一下,惱道:“你敢戲弄本殿!”
于是虞守白笑容蕩遠,注目向了遠處的山巒:“太子泉下有知,必定不願親人太過傷痛,還請殿下節哀。”
認識至今,虞守白何曾給過她好臉色?趙初荔難以置信這是他嘴裡吐出的象牙,一時間竟呆住了。
虞守白很快恢複常态,又疏離地看了她一眼:“殿下請吧!祖父他們都在院裡。”
說完,他轉身先進了院門。
真是翻臉如翻書啊,趙初荔盯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跟随,感覺不太真實。
在幾位老臣起身行禮之前,趙初荔快步阻止道:“快快免禮,本殿多謝各位,不辭辛勞前來祭奠阿兄。”
虞仆射肅目道:“這是為臣應盡的本分,太子為君多年,仁德體恤,臣等理該如此。”
“坐下說吧。”趙初荔等老臣們先坐了,自己再坐了半邊石凳。
林太傅是東宮的老師,與太子感情深厚,甚至比自家兒孫更親,因此白發人送黑發人,悲傷也比旁人更甚,林沼禾最近與趙初荔走得近,是得到過他默許的。
“太傅看起來比上次瘦多了。”趙初荔先看向他。
“臣老了,近日飲食不思,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林太傅蒼白地微笑,而後話鋒一轉:“不過隻要是太子的事,臣赴湯蹈火也會來。”
林太傅率先表示支持趙初荔,旁人聽懂以後皆不語。
林太傅作為太子黨的死忠,自然要堅定不移地支持趙初荔,但朝廷重臣各有各的陣線和考量,選邊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今的形勢,儲位懸而未定,皇後旗幟鮮明推趙初荔上位,安王、代王、恭王私底下各顯神通,大臣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輕許承諾,不管以後刮的是東風還是西風,随時随地按照形勢的發展順風而倒。
今天肯留下來,目的是在趙初荔這裡投一注保底,對付另外三王,老臣們亦是如此。
虞仆射眯起一雙老辣的眼,狹長的眼尾掃過趙初荔,又掃向一旁的愛孫。
可惜了,阿嗣命數奇特,無法尚主,否則本朝就算出一個皇太女,也不是什麼難事!
沉默中,他假意咳嗽,從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笑聲,等衆人都緩過了頰,才清清嗓子,道:“聖人近日甚少臨朝,那日進宮觐見,聖人也清減了不少。”
幾位老臣反應奇快,說話也圓融,隻聽吏部尚書沈希道:“都是我們做臣子的無能,還要靠幾位殿下在聖人身邊,時常勸慰才是。”
另一位道:“聽聞皇後娘娘卧病在床,臣等擔憂不已,家中老妻本想進宮探望,又擔心娘娘精力不濟,反被累及,因而不敢擅作主張,今日老臣正好問一問殿下,是否該讓女眷進宮,給皇後娘娘侍疾?”
這位是讓女眷進宮示好,表達一下順從。
于是趙初荔颔首道:“母後一切安好,隻是精力稍有不濟,等過一陣恢複了,再召女眷們進宮不遲。”
老狐狸們紛紛拱手稱是。
趙初荔摸清了這幾位的态度,也不多逗留,起身一一行禮後,道:“今日下山不免勞累,天色已晚,各位請在此安心留住一宿,明日再走更輕緩些,本殿就不打攪諸位前輩了。”
虞仆射捋着灰白的胡須,笑着起身送别,衆人亦是如此。
“阿嗣,好生送殿下。”
虞守白淡淡地走了過來,他直着腰,比了比手:“殿下請吧。”
趙初荔虛笑着點頭,準備去往下一處,此刻林沼禾和張漼正帶着不少東宮舊人,在經堂後的偏殿中翹首以盼呢。
“殿下慢走。”虞守白抱着手,站在杜鵑樹下,一雙鳳眸水涼煙冷。
趙初荔摸摸鼻子:“你不是答應要送本宮嗎?”
虞守白側轉過身,遠眺群山,不為所動。
近鄉情怯的不僅隻是趙初荔,還有他。
虞守白雖知自己對她無情,卻始終忘不了在若孚境渡正元給她時,那兩片嘴唇帶來的香軟奇怪的觸感,那感覺讓他陌生顫栗,也讓他無端充滿了抵觸。
“本殿不需要你送!”
見他冷漠不理自己,趙初荔生氣地放話後,轉身昂首離去。
來時為了不引人注意,她身邊沒帶女官,令月等人此刻也還在經堂忙碌。一路上,她憤憤然踢開了不少石子,臨月就是看見她悶悶不樂地走過經堂外的檐廊,才扔下正在叨叨對賬的法師,飛身追了上去,問了不該問的話,結果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回去幫令月的忙,不許跟着我!”
臨月摸摸臉,知道她前去的方向是偏殿,林禦史他們都在那裡,便沒吱聲,讪讪地回到了經堂。
趙初荔越想越生氣,在進入偏殿之前突然腳步一轉,走向了後山的白鳳台。
山風漸涼,天黑之前,林沼禾終于找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