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解裁春笑着搖了搖頭。“别誤會了,我不是來救你的。”
解裁春無意做什麼天降神兵,更難堪救濟的神女的大任。
人若期望從外力得到救贖,把切關緊要的命途依附于渺茫的希望上,以此祈求他人的憐憫。向他打開的,鮮少會有通天大道,曆來是無底深淵。
有什麼好笑的,為什麼要笑?無窮無盡的委屈是擰碎了的檸檬,滿滿當當地填塞滿蒼舒承德胸腔,溢出内髒,直上喉口。
拯救他于危難之間的神女,憐他癡妄的笑,額外刺眼。
在烈火焚燒過的黑牆灰瓦下,獨享一份置身事外的明媚。
是明豔照人的花卉,近在咫尺的紮手玫瑰。欲摘取,就會被密密麻麻的花刺刺傷,它們急不可耐地鑽進眼球,挑破内膜,咬得他睜不開眼,也斷然挪不開視線。
長劍“哐啷”一聲,脫手倒地。蒼舒承德撇開用來自絕于世的兵刃,求救一般拽住心之神往的神女衣袂。
顯身于陣前的神女,符合民衆關于神明的一切想望。
臨危不懼,騰雲駕霧。高高在上,一身缟素。就連現下近前了,都能聞到她軀體上散發着的,被數不盡的香燭煙熏火燎過的氣味。
蒼舒承德年少時,跑出冷宮,圍觀過貴妃宮裡宴請的戲班子表演。講述的是商纣王對着玉女神像,出言不遜,引發神怒,天下動蕩。
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的戲曲,經年流轉。初聽不以為意,現今一看,分曉其中真意。
若能得神力襄助,何愁天不佑王朝。若能得神女垂憐,一國相聘,又有何妨?
剝離了一開始尋死的勁頭,後面再想蓄力就困難重重。反之滋生的,是想都不敢妄想的貪婪。
打他自我了斷的勁頭被從天而降的陣修打斷,橫在脖子前的兵器就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手握殺人武器,卻不認可其價值,他手持的兵刃才沒有被萬劍歸宗召走。
一襲玄色的少年天子,身形搖搖欲墜。不由得陷入切身的迷茫。死亡能夠永久地終結痛苦嗎?
如果生下來是為了承擔罪孽,那人何故要出生?誕生的意義是什麼,有人能夠告訴他嗎?
“意義?”
剛回到地面沒多久的解裁春,一落地,就接收到一個曠古疑難。
她應該慶幸沒有追問她哲學三大問,從哪來,何處去,中間橫亘一個玄乎其玄的疑問——對自我身份的剖析和辨别。
某種程度上,解裁春稱得上是有問必答,自覺沒有隐瞞的必要。
她一歪頭,給出一個在當下格外嚴肅的場所裡,顯得不是那麼慎重,卻也是時常徘徊在她心中的解答。
“沒有意義。你的降生隻是你的父母發生了關系,因此孕育出了你。孕婦妊娠期間,沒有出現大的錯漏,發生流産、堕胎的現象,于是一條新生命呱呱墜地。”
在社稷的大簽筒裡抽簽,有百分之八十六的簽子屬于下簽,十三條簽子屬于中簽,僅有一條屬于上簽。
大部分情況下,隻能恭喜新生兒,一片嶄新的地獄向他們敞開。
養尊處優的人,幸福大多相似。而不幸的民衆,困苦千變萬狀。
還好,解裁春無情間殘留那麼一丁點的仁慈。“旁的人,未必能賦予你生存的意義,得由你在往後漫漫人生路上找尋。找不到也沒有關系,泛泛之人,比比皆是。”
能平凡、單調地度過一生。身體康健順遂,平平安安,就能算得上一種不普通。
理性客觀的說辭,通常叫人難以接受。
世有争議,問是生來萬流景仰,至今一無所有,令人疼痛難忍,還是要比一生下就赤貧如洗好過許多,起碼曾經真實擁有過。
少年天子要歸屬于後者。
他是先帝寵幸禦浣衣局宮女誕下的子嗣,母子都無名無份。
皇家貴胄,妻妾成群。後宮佳麗,多不勝數。
他無依無靠地被裹挾在中間,既無母族倚靠,又不被父皇重視。夾縫求生十多年,半點恩寵沒分得,大難臨頭了,倒要他來頂。
末路君王被半推半就上了台,驟得神眷,豈能不扒着不放。
蒼舒承德頭頂歪歪斜斜的冕冠,解裁春看不順眼,随手摘下。低頭正對着地面的死士,無一人擡頭,故沒人跳出來抨擊她冒犯。
她用繡着鈴蘭花的帕子,擦拭他額頭上,前任君主的腦漿殘渣。
少年天子因他人的接近,心慌意亂。無所适從到鬓角分泌了細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砰砰亂跳的心髒,像隻不安分得逮着行路人撅的麋鹿,一蹦一跳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崴腳。認定的神女卻猛然拔出箭矢,撕掉他貼身的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