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會不會死呢?
妖會被鎮壓,鬼會魂飛魄散,精會老去,生命從它們的身體中緩慢流逝,對于鼠子鼠孫而言,崔白是不老不死的。但是對于人而言,崔白是在一夕之間變得蒼老,變得頭發花白的。
在這二十年中,她一直沒有名字,寺廟旁邊的村野孩童偶爾見到她,嬉笑躲避着給她起外号,叫她“老白毛”。
老白毛,老白毛,小孩見了趕緊逃,逃到和尚廟,廟裡菩薩笑,笑得吱吱叫……他們一個追一個,一個接一個的拍手大笑,就如同她的子孫一樣,圍繞在她的四周。
高僧死的比崔白早,他死了之後,肉身坐化,栩栩如生。崔白也走了,有人說是因為高僧度化了妖怪,所以已經得道成仙了。
崔白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了這裡,她嘗試着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種在土地上,長出更多的太歲。但是她失敗了。直到那個客人再次出現,送給她一塊她前所未見的太歲,長而粗,像一塊真正的木頭。
客人似乎隻是路過這裡,随手抛給她一截太歲,就像當年随便地攔住了她,賜給她一場造化。
于是崔白守着那顆太歲,又活了很久,久到她忘記了活着的意義,遇到了崔冉兩人。她聞到,崔冉和那個客人味道好像啊,崔冉也會賜給她一場造化嗎?
崔冉說:“結個善緣。”
她的臉跟客人的臉重合,明明完全不同,但是鼠的眼睛看不清太多東西,她隻知道自己終于又等到了。
這一次她不想活那麼久,她想把自己永遠刻在土地上,讓土地承認她的名字。
崔白死了。
崔冉抛下斧子,邁過那兩個字,突然想起了還年少的時候聽過的故事。坊間流傳妖怪讨封,修行到一定程度要化作人形的妖怪會跟人對話,問他自己像不像人,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則功力大漲,反之則功力大退,甚至多年努力毀于一旦。
瀕死之時得到名字又有什麼意義呢?崔冉不懂,更何況她也根本不是人,就像溫升竹不是菩薩一樣。
走出崔白家很遠之後,崔冉回頭看過一眼,遙遙的那兩間屋子不過是荒地上兩處洞穴入口,跟她猜測的一樣。大群老鼠從洞穴中竄出來四下逃散,消失在山脈之中。
銀鶴突然發出尖利的聲音,振動翅膀長嘯而去。溫升竹挺直肩背,餘光之中,無盡的綠濤從他腳下掠過,他們直沖上半山腰。
離得近了隐隐能夠看到一處被藤蔓包裹的洞穴,可還沒等兩人看清楚。突然耳畔響起一聲鳴叫,狂風卷起,腥臭撲面而來。又是一聲,溫升竹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的崔冉就一把按住他的背,壓着他伏在銀鶴背上,操縱銀鶴猛地轉彎。
溫升竹感到堅硬的羽毛從他耳朵上劃過,慌亂之中,他看到一道黑影旋風般沖來,原來是一隻巨大的怪鳥,邊飛邊叫,聲音猶如變調的嬰孩啼哭。
怪鳥似乎是看準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俯沖過來。隻是它的動作目的并不想将兩人趕走,遠離洞穴,而是要抓走他們。隻不過每一次都被崔冉躲開。溫升竹靠在她身後,咬緊牙關,發髻被甩得淩亂散開。崔冉以手為刃,帶着流光飛出一道道道法訣,将它斬得羽毛紛飛,慘叫不止,落下來的時候溫升竹伸手一摸,滑膩膩的一層油脂。
直到那鳥歪歪斜斜一頭撞進自己的巢穴,滴落了一路鮮血後咽了氣。它的巢穴就在洞穴旁邊一顆伸出的大樹上。
崔冉帶着溫升竹在洞穴外落地,緊接着她抓着藤蔓攀上大樹,随手将怪鳥扔下山崖後撥開巢穴中厚積的羽毛樹葉,在濃厚的血腥氣中翻出了一隻黑色的小狗布偶。
布偶已經破了,沾了暗紅色并不顯眼的血,脊背上裂開一道口子,隻不過裡面不是棉花,而是柳絮一樣的東西。溫升竹一眼就認出,這是沈天野常放在床頭案邊的布偶。
崔冉一手抓着布偶,一手抓着藤蔓快速地從樹上滑下來,将布偶丢進溫升竹懷中。
“滴一滴你的血上去。”崔冉吩咐他。
溫升竹毫不遲疑,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那血融入布偶,布偶緊跟着抖了抖又恢複平靜。
他盡管已經對這種奇異現象見怪不怪,但還是忍不住捏緊了布偶。他相信崔冉不會害他,但是對他而言,崔冉說什麼他聽什麼還是遠超他的行事準則之外。
“這是沈天野的擋災偶,雖然壞了但勉強能用,你與他血脈相連,滴了血以後危急關頭抛出來便能為你擋一下。”崔冉目光劃過,為他解釋道。
見到了布偶,崔冉猜測,沈天野多半就在洞中。她彎腰率先走入洞中,溫升竹收起布偶緊跟其後。
進入洞穴的第一反應就是冷。
與外面截然相反,洞穴中冷的像是冬日,甚至崔冉伸手觸摸洞壁,上面滑溜溜一片,是積水凍成了薄冰。
時不時有細小的冰柱從頭頂掉落,到身上之後就會化成一滴的冰涼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接連不斷地打濕了兩人的頭發。
腳下不是堅實的土地,反而是極為濕潤軟綿的觸感,猶如積了一層厚實的腐爛落葉,又布滿難以言說的黏液,每走一步都極為艱難。
不僅如此,洞穴中道路窄小,小的兩人隻能側身勉強經過。他們沉默地前行,扭曲的道路猶如腸道,他們好像行走在人的肚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