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頓時響起鞭哨——原是教坊司在觀衆席暗藏了持棘杖的監場,專抽那些躲懶不叫好的百姓。
“這哪是看戲,分明是剝皮……“布商趙五郎摸着空癟的錢袋喃喃道。
他剛被逼着買了三張“禦賜戲票”,此刻盯着紅氈台上翻飛的金箔,突然發現那些嵌在蓮花紋裡的,分明是西市糧鋪被征的雕花門環。最前排的老妪突然栽倒,攥着的心口衣襟散開——裡頭裹着給藥坊當穗子的銅錢,早被侍衛摸走了大半。
雪娥旋到第十七轉時,樓閣垂下十丈茜紗,秋棠親自捧着鎏金酒壺斟滿夜光杯,甜膩的葡萄酒香壓住了台下血腥氣。
鄭大人醉眼朦胧去摟胡姬的腰,卻摸到她後腰烙印的教坊司官印,雪娥忍着劇痛嬌笑轉身,裙擺掃落一地盤中的葡萄,立刻有侍衛持戟逼着百姓跪撿。
“叮——”
人人圍洩在三仙台,西市巷口便變得清靜了。
虞意妧腕間雙盤鈴輕顫,在巷口老槐樹下浮起細碎光塵。褪色青布帷帳被風掀起一角,綠衣的傀儡蠶娘踩着陶甕奏出的宮商調,自竹簾後袅袅轉出。
“永淳三年的春來得遲呐——”柳伊人沙啞的起調混着蘇玉娘悠揚的琴曲聲。蠶娘擡手接住一片新葉,這個動作本該用三根絲線牽引,此刻卻在操縱的奇巧軒墨十七的十指微蜷間,顯出種活人似的遲疑。
羯鼓突然急如驟雨。
三仙台上雪娥的翹頭履已轉出殘影,明珠崩落滿地。秋棠撫着箜篌冷笑,卻見本該湧向三仙台的人潮,正被某種無形的絲線往巷口牽動。
酉時三刻,教坊司的羯鼓震響想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巷口的綠衣蠶娘忽然在暮色中睜開琉璃目。
絲竹閣蘇玉娘以陶埙吹出破曉雞鳴,三十二具拇指大的蠶傀儡順着銀絲滑落,它們啃食的桑葉竟是真的——西市孩童們驚叫着發現,那些葉片竟是從地面上生生長出的。當最後一片“桑葉”被吞食,綠衣蠶娘裙擺突然迸裂,露出内襯三百個鴿蛋大的絲繭。
“這是秦娘子繡坊的絕技!”賣花婆子突然哽咽,每個絲繭都在月光下顯影:東街王寡婦典當玉镯補稅、南巷孤兒們熬夜缫絲、北門老儒生跪着交祖傳字畫……那些被教坊司抹去的血淚,此刻在絲繭裡纖毫畢現。
最後黑衣官差傀儡登場時,戲台四周銅鈴無風自動。秋棠的瞳孔驟縮——那些扮演差役的傀儡竟戴着三年前涉案侍衛的面具,綠衣蠶娘被鐵鍊鎖住雙手的刹那,虞意妧腕間雙盤鈴炸出裂帛之音。
“看絲線!”人群中突然有聲音指向空中——
原本隐形的三十六根銀絲突然泛起血光,蠶娘每掙紮一次,絲線就顯現一段《唐律》條文:“凡征錦緞過五匹者,杖八十……”
當顯現到“凡私毀民産者”時,絲線齊齊崩斷。
蠶娘殘破的綠紗裙也在同一時刻突然蛻變成百衲衣——那是顧清徽挨家挨戶要來的百家衣。當第一片補丁亮起燭光,整條街的燈籠都跟着閃爍。
“是張記布莊的靛藍染!”
“那塊柿蒂紋是我娘陪嫁的被面…”
此起彼伏的驚呼中,蠶娘竟一番變化成了銀蝶的樣子振翅而起。
銀蝶叼着半枚巨大的銅錢,不管是台下百姓,亦或是教坊司衆人,更甚至是閣樓裡的權貴名流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三年前被教坊司強征的“樂捐錢”,竟與蝶銜銅錢嚴絲合縫。
三仙台上雪娥早已在鞭聲中停止了旋轉,她怔怔望着染血的膝蓋,她突然看清那些金粉下掩着陳年鞭痕——
三年前被教坊司買來學舞時,她腰間可沒有這些取悅看客的金鈴。
殘陽如血,虞意妧彎腰拾起最後一根銀絲,發間突然掠過龍涎香的風。
“秋主事可要說話算話,三仙台。”虞意妧擡眸看向來人,眼睛裡赤裸裸的笑意。
“你以為拿到三仙台就能赢過我教坊司?”秋棠的繡鞋碾過地上殘破的金箔,孔雀藍裙裾拂過傀儡戲台邊緣,“這些子賤民,也隻有虞大掌櫃瞧得上了。”
虞意妧笑了笑,隻是道:“三仙台,便多謝秋主事了。”說罷她腕間雙盤鈴輕震,線輪自動卷起垂落的絲線。
“出來吧。”
夜色已晚,顧清徽穿着一條銀色的裙子,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映得她睫毛上的眼淚也格外楚楚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