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茗說舅舅北上豫南打工去了。想在夏天忙一陣,等秋天稻子熟了回。
還說旭冉會自己爬動,咿咿呀呀能發出“哒哒”的嘟囔聲。她猜她是想說“爸爸”。
宴茗說小孩子真是神奇,都沒怎麼見過他,卻心心念念想着他。
沈念升動容又酸楚,不足周歲的小孩子懂什麼想念,不過是大人在耳口相傳罷。
“他沒有給家裡來過一點信麼?”
“沒——”她聽得出宴茗語氣有猶疑,“但八隊的茂順說在省城見過他!”
“什麼地方知道嗎?”
“茂順說在一個大商超,叫什麼旺好像——,叫什麼旺來的!”她有些焦急的念叨着,像忘了地址的小學生。
聲音有些顫抖,要引出哭腔。
“永旺嗎?”
“啊對對對——,永旺,是的,永旺!他在永旺!茂順說看到他在永旺,他自己一個人,沒跟别人。哦,在買面包,他是愛吃面食的!”她的聲音陡然提高,變得尖利又急切。像突然注了水的溝渠,激越又富有生機與活力。
仿佛能澆灌出一畝好莊稼一樣,她重複着自己并不知曉的地址,那陌生的字眼承載着一個身影,她苦苦等待追尋的身影,連帶着一家人的生計。
希望重大,機會渺茫。霧障雲遮,不識所向。
“還有其他信息嗎,哪個永旺?永旺的哪個面包店?”
沉默。她哪裡知道江城的永旺遠不止一個,又哪裡曉得面包店原來也不止一家。
她在閉塞的村子裡奔走托付,一定說了不少好話,幫人不知下了多少果子,挑不知多少擔子,才讓城裡的老鄉替她留意着吧!
然而城又有多大呢?城裡又有多少人呢?他又怎麼可能被人撞見呢?
沈念升猜想張成翰一定是遇到什麼迫不得已的難題才這樣失意失德,抛妻棄子置一家老小于不顧。一定是被迫的。
就像疾病一樣,并非本願。
貪嗔、愚昧、投機、奸邪,本就是疾病。
五日後沈念升才又從宴茗口中得知是解放大道凱德廣場的那家永旺。
她完全可以想見,這女子如何用五天的堅辛勞作幾經流轉的重又獲得了重要線索。
即便草灰蛇線,冰原雪粒。她得去看看才行。
盡管她也并不清閑,此前為湊足工人工資,維持廠子運轉,加上賠付那副昂貴的高爾夫球杆,她已無絲毫存蓄。
為營生度日,便在家附近的水果店找了份工。
私人老闆,總想着一個人當兩個用,時間卡的緊,活兒安排的滿,卸貨、理貨、加工、打包全是她。
店子裡還有個小姑娘,負責收銀理賬。另有一個阿姨是老闆娘表姑,負責店子衛生,總令念升自己收整好削出來的果皮殼屑,否則便要埋怨。
工作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到晚上十點。
夏天傍晚行人遛彎、下班歸家、外出夜宵的人多,生意好。
沈念升于是隻能起早去商超門外等。乘六點的早班地鐵,八點半超市開門,至九點半,有一個小時時間摸排詢問。然後再花一個多小時返回水果店上班。
起初面包店店員自然不理會她,隻覺得她莫名奇妙,甚至懷疑她精神有問題。
一連五天,她每天都遍覽商場的每一家面包店,并且選購一份吐司。讓店員也好奇地放下警惕,願意和她重申,他們确實不知張成翰其人。
也誠懇地表示,并沒有見過,手機屏幕上的那個身着T恤牛仔褲的高大男子。
高大,因為站在宴茗身邊,确實偉岸威武。卻并不在她身邊了。
這是多少年前的照片了,宴茗發過來的時候,沈念升簡直震驚不已。
她不是驚詫于人的容顔,她費解于人的際遇。笑着的他們,是否知道未來的這一天,會面臨這樣的局面。
笑着的少女啊,你在愉悅、快樂些什麼呢?你依偎、緊攥着的是誰的臂膀呢?你滿面的憧憬與熱情迎接的,會是怎樣的未來呢?
第六日上午,仍舊尋人無果。
沈念升想着隔天周日有休,打定主意準備一整日都在商場駐守。便懷着一種失落卻有所期待的心情去往地鐵站。
在近地鐵口的喧鬧小巷,一個雜貨店鐵架招牌旁,她瞥到酷肖張成翰的男人。
在抽煙,穿灰色汗衫和黑色牛仔褲,與門口正在擺攤開張的店家女子聊天。笑着。站姿懶散閑适,揮舞着左臂,生動地朝那女子描述着什麼,像牙牙學語的幼童言語不濟,必須加上肢體。
他的确有正含糊絮語的孩子。但是他不在意。
他看到那女子本在搬東西,卻停下來,也笑了。于是激動的上前搭手,随即替她搬了一衆貨物。
真是個熱心的人。
和她記憶中的張成翰别無二緻。看上去,永遠那麼自在随和,永遠那麼悠然自得。
沈念升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平靜的站着不動。
快去确認呀!去打破他們暧昧調笑的對答,去揭穿那懦弱僞善的嘴臉,去痛斥讓愛他的人遭受苦難的根源,就是這個,她目視着的人!
然而她無論如何站在原地沒有動。自秦俞消失後,沈念升便不再有心痛的感覺,卻在這樣明媚的夏日光景,人流湧動,車水馬龍,有人言笑晏晏之際,忽然湧起悲切的心痛來。
希望消失,并不隻是“失望”兩個字就能對等概述。希望消失還意味着,含有隐衷的背叛與遺棄。
他盡管晦澀難明,看似不以為意,可這匿藏本身就是背叛。否則他們會一同共渡難關。
沈念升舉步不前。不知如何向宴茗分辨。不懂愛何以給被愛的人如此大的權力,去收割鏟平一個人的心。
可憐的人,固執堅貞等待和欲望着某人的人,都是可憐人。
她也一樣。
“哎呀!今天怎麼這麼晚,這個樣子晚上是要多忙一會兒的哦!你看看都快十二點了的,上午的貨都運來好一會兒了,真的是——”
沈念升沒有應老闆娘的話,随即開始忙活起來。
一門心思搬水果,山竹、蜜瓜、菠蘿、楊桃、藍莓,以及氣味馥郁甜膩的榴蓮。她聽不到老闆娘的數落聲。她數數。一共搬了十七件。
然後整理貨架,要把果子都擺放整齊。她繼續數。數數能克服胡思亂想。消弭内心的焦躁與不适。
數數不是單純的心理活動,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累加的時候,難以忍受的時間,是在确實流動,并溜走的。
她不知道兀自數過多少數了。
像回溯一段有待解析的謎題,她沒有想到好的釋義。于是怎麼也停不下來。
沈念升一刻不停,晚飯的時候老闆叫她一起吃,她拒絕了。她從不吃店裡的飯。
盡管他們承諾提供三餐。盡管這也是近半個月來,她第一次被老闆娘主動要求一同進餐。
但她拒絕了。然後她請了假,說要外出兩小時,很快回來。
她沒等老闆娘答複就離開了。如此急迫。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種無可挽回的失落感,她甚至不知道是誰要離開。
夏日傍晚的天空,晚霞慘烈又壯闊。尋常巷弄,燈火漸起。小吃小玩遍布。賣什麼的都有,盡管相去不遠就是物資更為齊全高檔的永旺商場。
但不妨礙這裡人員湧動,紅火昌隆。
沈念升去到老舊住宅樓三樓——沒有門禁,缺乏秩序,破敗随意。早上的時候,她鼓足勇氣跟着他并親眼看到他拿鑰匙開門進屋的。
她敲門,沒人應。
繼續敲,仍然沒有動靜。
頓時心下警鈴大作。她不該退縮的。早上的她為什麼不直接跟上去盤問清楚。為什麼不去直面問題而要迂回退卻。
明明還有人在心心念念地等着一個結果和明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