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但有客人都是金花接應,銀寶隻在一旁陪着說話吃酒。眼看月份漸漸大了,銀寶隻在裡間坐着,并不出來。
轉眼到了十一月,知觀要與孫子辦滿月宴。因他是十月初的生辰,知觀就與他取名冬福兒。那日許府上下真是喜氣洋洋,知觀帶着繼仁繼忠兩兄弟在前面待客。後頭是許奶奶和江氏,柳姨娘打扮的花枝招展,也在一旁陪着。江家的人早來了,卓大妗子帶着大兒媳魚氏來賀喜,又有刑院的牛奶奶,孔舉人的娘子,趙推官的大娘子趙奶奶。柳家如今是許家的正經姻親,自然該來賀的。大房裡早送了禮來,如韻又不得閑兒,隻是柳二奶奶帶着媳婦馬氏來賀喜。柳二奶奶從前從未與許家論過親,這是頭一回來。先見許家往來的不是官眷就是鄉宦的堂客,又見許家許多仆婦又體面又有規矩,待人接物自有一番道理。柳二奶奶心道:“這樣一個所在,如何女兒卻這樣說話做派。”又見許奶奶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心道:“這樣一個主母,也是難得了,難怪人都說她待人和氣。女兒沒福,碰見這樣的人家兒,還不知足,回家說些颠三倒四的話,不知她日後什麼結果。”
柳二奶奶隻管自己在心裡動心思,倒是馬氏,見柳氏不說強說不拿強拿,心道:“不想大姑姐是這樣一種做派,也虧許奶奶大度,全不與她計較。日後若我遇見這樣的妾室,不知有沒有這樣的寬闊性兒。”又想起素日風言風語聽說延舟和一個唱的打得火熱的話,心道:“她本娼妓,迎來送往慣了的,若娶了家來,難道還有個安生日子。”想到此處,連許家的富貴熱鬧也都不在眼裡了。
許奶奶今日實在高興,讓奶媽将冬福兒抱出來與衆人看。
卓大妗子笑道:“這小厮兒真是長得俊,這鼻子眉毛與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我還記得那時候兒忠哥兒剛出生,我接過來抱着,小小的一個兒,可不就是這麼個樣兒。”
江奶奶也笑道:“别的也罷了,這鼻子倒像是和淩姐兒一樣的。”
牛奶奶笑道:“天氣冷,看凍壞了哥兒,還是抱進去的好。”
許奶奶正要說話,柳氏接口笑道:“奶奶不知道,這個小小子兒,身子壯着呢。這幾日我天天去看他,一天也吃七八回的奶,那日我才一抱上手,稀黃的屎屙了我一裙子。”
曹奶奶隻微笑了笑,并不接話。
許奶奶說道:“還是抱進去吧,這裡頭風大人多,看吓壞了他。”
奶媽答應了一聲,抱着冬福兒福了一福身子,進去了。
不說後院熱鬧,前頭知觀也忙得腳不沾地。正與人說着話兒,忽然小厮飛奔進來說道:“包公公和雷公公送了禮來,轎子眼看要就要到門口。”慌得知觀親迎了出去,後頭跟着一群人。到了大門首見前頭纓槍排隊,後頭兩頂四人轎子,前後俱都跟着十來個小厮,一前一後在門前下了轎。二位公公身穿過肩蟒,扶着個安童的手走上來,知觀者親迎了進去。落後又是王守備、雲都監等武官都穿錦繡服、軍勞喝道,黑壓壓的一大片許多人伺候。裡頭鑼鼓喧天、笙樂齊奏,知觀迎入,一齊到堂上去。
知觀在裡頭陪客人,繼仁繼忠二人在前院與少爺們說話兒。正說到熱鬧處,聽見說前頭來了貴客,兩兄弟一齊起身告罪,往前頭來,臨走前,繼仁與延舟丢了個眼色,延舟會意,悄悄跟了出去。繼仁等繼忠去得遠了,見沒人,對延舟說道:“怎麼前日黃家的來尋到了我這裡,不是我眼尖先看見了,叫裡頭知道,又是一場是非。你既然說了要娶人家女兒,怎麼就把人丢在腦後,通幾個月也不問一聲兒。不是我說你,這樣的事還是捂着些的好。若是成,就悄悄把人娶了,若是不成,就打發了。整日家被人這麼上門纏着,咱們這樣的人家兒,叫人看見了,那起子小人嘴裡不知道又放出什麼屁來”
延舟聽了這話,笑道:“怨不得姐夫整日督促着哥兒讀書,才幾日,也知起禮來,有這些道理說的。他們胡唚,關咱腿子事,好不好一頓棒子打出去就是了。”
繼仁說道:“我還同你說笑呢,若是惹出事來,我也顧不得什麼親戚什麼面子,那時候實說了,看你怎麼樣。”說着擡腳往前頭去了。
延舟見繼仁說得厲害,心中也有些犯愁。當日與銀寶海誓山盟,也不全是逢場作戲。隻是如今娶了嬌妻,正是恩愛時候兒,怎好遽然就說納妾的事。若是母親能答應,還能将這事推到上人的身上,偏偏母親又不答應,左思右想想不出一個法子。延舟本低頭沉思,這是仰首歎一口氣,猛然瞧見一個女子探頭探腦朝前頭望。這個所在本是二門少爺們的書房,與後院隻隔着一個儀門,延舟料想這定是後面的丫頭有事走到前面來,今日許府待客,後頭女眷衆多,若是生出什麼誤會不是鬧着玩的。延舟正要起身,那女子猛然間看見延舟,臉上一紅,将身子一縮不見了。
延舟心中想道:“不知是誰家的丫頭,倒也有幾分的顔色。”這麼想着,一直往前頭去了。
今日許府請了兩班戲,一班擺在前頭花園裡,一班擺在後頭涼棚底下。知觀遣人進去問許奶奶道:“老爺問奶奶,幾時開戲。”又捧出戲本給許奶奶看,許奶奶見戲本上第一出是《五子登科》,第二出是《滿床笏》,第三出是《天仙配》,說道:“出去告訴老爺,說就開吧。”
一時間前後兩個戲班一齊扮上,鑼鼓喧天,一齊唱起來,轟動了一街的人來看。前頭是包雷二公公坐了首席,後頭是江奶奶坐了首席。先上一道燒鵝,江奶奶賞了二分銀子,次又上一道蒸全魚,江奶奶又賞了二分銀子,又上一道炖羊肉,江奶奶又賞二分銀子,五道菜上畢,衆奶奶小姐們都坐着吃酒看戲。
江氏吃多了酒,借着起身更衣的功夫往自己院裡來,進了院子見裡頭靜悄悄的,像是沒有人的光景兒。江氏慢慢往裡走,才走到廊子底下,忽然聽見一聲輕笑,像是有人說話。江氏回頭遞給小丫頭一個眼色,那丫頭大氣不敢出站在原地,江氏走到窗戶底下,不聽見一點兒聲響,回轉身,不等丫頭打簾子,自己一把掀開往屋子裡去。轉到西邊兒小間兒裡,見繼仁獨自一個斜歪在榻上,雙目微阖,像是個假寐的光景兒。江氏看了一圈兒,并不見一個外人,心中納悶道:“屋中隻有他一個,方才是誰在此調笑,莫非這屋中有鬼不成。”走上前,輕輕推了推繼仁,笑道:“你怎麼躲在這裡睡,仔細着涼。前頭那群人,也肯放你回來。”
繼仁微睜雙眼,見是江氏,一把拉住她的手輕輕一扯,江氏站立不住也倒在炕上。繼仁一隻手輕撫江氏的耳墜子,笑道:“别提了,也不知道發得什麼瘋,我被他們灌了這些酒,不是逃了出來,這會兒已經醉死了。”
江氏笑道:“什麼話,你是吃一夜酒也不醉的人,怎麼這會兒說起逃席的話來了。先前在外頭不回來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吃不下酒了呢。”
繼仁一把握住江氏的手,按在胸口摩挲,一頭笑一頭道:“今兒大喜的日子,我還沒和奶奶道喜,奶奶倒和我翻起舊賬來了,不叫你知道爺的厲害,你這妮子還不知道規矩怎麼寫呢。”說着翻過身就要壓在江氏的身上。江氏慌忙說道:“你要死,今天是什麼日子,外頭一大桌子客人等着,叫人知道了成什麼樣子。”
繼仁笑道:“我不管,今日我非要整治整治你不可,不是今天這樣的日子,你也沒個怕時候兒。”說着作勢就要親下去。江氏見他動真格兒的,怕弄亂了頭發,慌忙告饒。繼仁也不搭理,按住直親了七八個嘴兒,那小丫頭見了這情景,紅着臉嘻嘻笑着出去了。
向媽媽進來,見一個小丫頭坐在前台階上,問道:“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