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梳了頭,金花看丫頭與銀寶淨面,忽然紫琴走來,對金花說道:“姑娘快回去吧,媽媽正尋姑娘。”
銀寶冷笑道:“想是尋下了先生了,又來尋姐姐做證見。”說着,将手中的帕子摔在了盆子裡。
金花笑道:“你也太容易動怒了,興許是為别事,我去去就來。”
銀寶起身将金花送至院門口,見她順着路走到盡頭,轉彎不見了身影才回來。
金花進了黃媽媽院子,走到門口掀簾子進去,先看見一位五十上下瘦高個子男人坐在一邊,臉上蓄着半白山羊胡,穿一領舊直裰,腳上一雙黑布鞋,鞋邊子也磨薄了。見金花進來,略擡了擡身子。黃媽媽坐在窗邊兒炕床上正與那先生說話,見金花進來住了口。
金花說道:“媽叫我來是為何事?”
黃媽媽說道:“女兒,過來坐。”
金花走過去,挨着黃媽媽坐了。黃媽媽指着那個人對金花說道:“這是街前專管寫字的廖先生,人喚廖三爺的。我來請他寫個字據,請你做個證件。”
金花見了禮,對黃媽媽說道:“但不知道媽要寫什麼,又為何要我做證見。”
黃媽媽說道:“說不了,這也是我自家的晦氣,我就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
黃媽媽将自己與銀寶今早上說的話與兩人說了一遍,金花還未開言,那先生先笑道:“若是為這事,老朽就不敢領教,媽媽另請高明吧。”
黃媽媽道:“這是怎麼說話兒,不過央先生寫一張字兒,又不妨礙先生什麼,莫非是看不上我們吃衣食飯人家,連字也不肯寫一個。”
廖三笑道:“媽媽說哪裡話,你們開門隻為銀子,我廖三也是為這幾錢銀子糊口,什麼看上看不上。不是我不肯與媽媽寫這證見,自祖宗朝以來,娼妓從良,隻有官價無有私價。雖說媽媽是嫁自己的女兒,要多要少也全随媽媽,但也有個限度。媽媽莫說二千銀子的話,就是二百銀子,若是經了官府,不說媽媽,就是我,也要先請三十闆子再說話。若是舊年的胡知府也罷了,現今的許知府,他是眼裡揉沙子的人麼。媽媽豈不聽說,去年因知府公子嫖宿小桂花兒,許老爺将他們家整治了恁一頓,你如今寫這個憑證,不是抱着元寶跳井要錢不要命麼。”
一席話說得黃媽媽沒了言語,半晌說道:“依你之見,還該如何?”
廖三笑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寫什麼證見,那都是現成的把柄。左右女兒是媽媽的女兒,有什麼話是說不得的,難道女兒嫁了人,媽媽不多一門親戚麼。”
黃媽媽說道:“不瞞先生說……”說了這一句,忽然打住。
金花說道:“三爺的話是正經道理,别的還尤可,若是進了衙門,不脫層皮也不算人過過堂。媽細思量,與二妹妹鬧成這樣,有什麼意思。那時人不說二妹妹不懂事,隻說媽不容人,連親女兒也放不過,何必聽這樣惡聲。”
黃媽媽聽了金花的話無言以對。
廖三笑道:“還是令愛見的是,這事弄不好就收不了場,那時就回不了頭了。”
黃媽媽叫兩人這幾句話弄得掃興之極,又不好強口說一定要寫這字據,笑道:“我被那妮子激得昏了頭了,把我氣個半死,做這沒材料事。”
金花笑道:“我才去妹妹房裡,勸了她一回,她也後悔的了不得。”
黃媽媽半信半疑,順着金花的話說道:“她凡事為我想一點,還有什麼事來。”
黃媽媽忙着管待廖三爺,金花作陪,吃酒到半下午。席間幾多亵狎,也難說它。
銀寶在前頭左右不見動靜,心中疑惑,叫丫頭悄悄去後面打聽。去了多時,丫頭臉紅紅的回來,說道:“媽媽并大姑娘和一位客人坐着吃酒,見我來了,也賞了我一杯酒吃,還問姑娘在屋中做什麼。”
銀寶問道:“你怎麼答的?”
那丫頭說道:“我說姑娘在屋裡自家坐着,連飯也不曾吃,媽媽也沒說什麼,就讓我回來了。”
話猶未完,忽然見後邊婆子提了一個食盒子進來,笑道:“媽媽聽說姑娘沒吃飯,特地叫我送來。”
說着将盒子打開,銀寶見是一盤八寶魚,一碟子花生,一碟子牛肉,一碟子時蔬,一碟子燒雞,一盅粉藕排骨湯,一碗粳米飯,鋪排在桌子上。
銀寶淡淡說道:“勞媽媽費心了。”又叫丫頭取五錢賞錢給了她。婆子拿着錢笑嘻嘻去了。
銀寶見這一桌子菜,心内疑惑道:“她即請了人,怎麼不來寫字據,反送這許多菜來。”
銀寶又将那丫頭叫來,問道:“席間那先生你認不認得,他是何模樣兒。”
那丫頭搖了搖頭,說道:“隻聽媽媽叫他三爺。”
銀寶心道:“原來是廖三,他是個最怕官府事的人,怪不得不依她。我且看她怎麼說,那時再想法子應對。”
不說銀寶這廂自家思量,黃媽媽送走了廖三,去到金花房裡坐着,說了一大歇子話才回後頭去。
一夜無事。
第二日,黃媽媽走到前面來,銀寶正梳妝。黃媽媽上前接過丫頭手中的梳子,親自與她女兒梳頭,笑道:“姑娘氣性也忒大了,昨日我也不曾說什麼,姑娘就拿話擠兌得我沒處躲,親母女兩個,難道還有什麼深仇不曾?我難道有私心,自己的女兒,身上掉下的肉,我不疼你我疼哪個?怎麼姑娘就與我鬧到這個田地,往後姑娘嫁了人,難道就不認媽了。”說到動情處,也落了幾點眼淚。
銀寶見她娘傷心,到底不忍心,笑道:“我說什麼來,為人子女難道我就沒有一點良心,要與自己親娘動刀動槍。媽明知我的心意,又那樣處事,将女兒置于何地步。”說着也默默垂淚。
黃媽媽見她女兒哭了,忙将自己眼淚擦了,笑道:“如今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了身子,我也不逼你接客,但若是客人要見你,你也軟和些。”
銀寶笑道:“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