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柳氏起了大早,依舊坐着兩人小轎,後頭跟着個小丫頭抱着一包東西,往柳宅裡來。才拐進胡同口,見一個婆子挎着一個竹籃從柳宅門裡出來,柳氏從紗簾子裡往外一瞧,依稀像是廚下的老馮。
等人走到近前,果然是老馮,柳氏讓住了轎,隔着紗簾子問道:“老馮,你哪裡去?”
馮媽媽走到轎廂邊,見是柳氏,笑道:“老遠看着像是姑娘的轎子,我還不敢認。一大早奶奶讓我出來打酒,我說牆根兒底下埋着的桂花酒正是時候,也讓姑娘嘗嘗自家的酒。奶奶說,姑娘喜歡的是金葉酒,如今在許家吃得精細了,自家的酒渾渾的,姑娘不愛喝,要我去街頭買一壇金葉酒哩。”
柳氏說道:“老馮,你再去玉芳齋裡買幾樣果子。”
老馮道:“姑娘要什麼果子?”
柳氏說道:“不拘什麼,撿軟糯香甜的來上四五樣吧。”說着,從荷包裡取了五分銀子,掀起紗簾子的一角遞給老馮。
老馮接在手裡,說道:“用不了這許多。”
柳氏說道:“剩下的給你留着吃酒吧。”說着放下簾子,轎夫擡着往柳宅去了。
老馮喜笑顔開,嘴裡說着:“謝姑娘”,對着轎子福了兩福。
轎子擡到二門,柳氏打發了轎夫,往後頭柳奶奶房裡去,才走到院門口,忽然見一個穿粉衫的丫頭在角門邊一閃不見了。柳氏站住腳,看了一回,心道:“怪啊,方才那丫頭鬼鬼祟祟,見了我就躲開了,難道她與人在此作怪被我撞破了?丫頭大了,一時不察,就要做出禍來。”心裡這樣想,就要往角門裡去,忽然柳發家的從裡面出來,見到柳氏,笑道:“姑娘來了,奶奶還念叨呢。”
柳氏隻好站住了腳,說道:“媽起來了不曾。”
柳發家的笑道:“奶奶知道姑娘今日要回來,早起來了。”
說着話,柳氏已然走到了門口,柳發家的慌忙打簾子,又催人上茶。
柳氏進去,柳奶奶已坐在窗根兒底下的竹椅上,一個小丫頭正給柳奶奶按頭。
柳氏說道:“媽的老毛病又犯了?”
柳奶奶讓小丫頭停了,坐直了身子,笑道:“這幾日熱得厲害,昨日晚間貪吃了兩杯涼的,後半夜鬓角就疼起來。今日早上起來,疼得當不住,讓丫頭按按。”
柳氏坐在下面的繡凳上,讓小丫頭将抱着的東西放在旁邊桌子上。柳奶奶叫人打發那丫頭吃點心,屋裡隻留她們母女自在說話兒。柳發家的看着上了茶,也出去了。
柳氏說道:“媽這病,還是要個大夫看看的好。”
柳奶奶說道:“看了多少回了,也沒個效驗,不過是花銀子。這是舊症了,急切裡也治不好,自家注意些吧。”
柳氏說道:“這是昨日奶奶給的料子,我也沒大用處,媽看着自己穿或是賞人吧。”
柳奶奶說道:“這是奶奶體諒你的好意,你都拿來,讓他們知道了,不說你是心疼娘母子,倒似咱家裡眼皮子淺,一點子東西也放不過,讓人恥笑。”
柳氏冷笑一聲,說道:“我的東西,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誰敢恥笑我來。如今的世道,你得意的時候,人是一張臉,稍有個不順,又是一張臉,我也伺候不起這許多人的嘴臉。”
柳奶奶見她粉面含嗔,像是受了誰的氣的樣子,又見她言辭之間大不像往日,心道:“這話有些蹊跷,倒像是受了什麼委屈。”
柳奶奶說道:“姑娘,你的性子要強,說話不讓人,三不知裡就把人得罪了。俗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許奶奶是個好性兒的人兒,難說她身邊的人都是好性兒的。家裡人多嘴雜,有趕東集的,也有趕西集的,姑娘凡事融合些兒,大家和睦,老爺奶奶看了也喜歡。”
柳氏懶聽她娘啰嗦,說道:“媽的話有理,我也不過說說。”
柳奶奶說道:“你上回拿的那料子還白放着,家裡又不缺衣裳穿,這些你還帶回去吧。”
柳氏說道:“我帶這些來也有個緣故,延舟大了,我想還是與他說門親事的好。一來,拴着他的心省得他在外頭信馬由缰的胡撞;二來,有個人管着他,也好讓他把心放在讀書上,将來也掙個前程。”
柳奶奶歎了口氣,說道:“你這話說到我的心上了,去年裡就有人說媒,因上年間有個遊方的道士說他不宜早婚,我見說得人家兒也不怎麼樣,你爹又不大管這些事就讓我回絕了。自從搭上大房裡的那一位,這幾個月通是瘋了一樣,有幾日兒着家的。你爹常時候兒還不怎麼管,隻說該和大房家的來往,韻哥兒現又做着個知縣,你爹恨不能将心也貼在大房身上,還說什麼。年下那一場大火将兩個鋪子燒個罄淨,你爹氣個半死,這幾日兒又要生法兒和人去蘇州販綢緞,要一萬銀子的本兒,教我說了恁一頓,才不提了。如今整日泡在王三兒家裡,成幾日的不回來,隻是賭錢吃酒,早晚這份兒家業都蕩幹淨了,大家才心淨。”
柳氏聽說她爹賭錢,吃了一驚,說道:“這是幾時的話兒,爹怎麼賭起錢來了。”
柳二奶奶說道:“說來好笑,年前不是你在許家說了,這件案子是容易完的?你爹就托大,一些兒人情也不到人家跟前,一個刑院老爺難道還怕你。落後趙秀才要屏風,打官司,一定要賠五百銀子才幹休。我說人家又不是訛你的錢,你就給了他,也省些事兒,一個衙門,難道是什麼好去處。你爹不聽,一定要打官司,當堂就判了要照數兒賠趙秀才,又被那刑院老爺呲了一臉灰。回來去找大房,大房管什麼閑事!隻得賠了銀子了事。人家知道你爹輸了官司,那些當東西的,見當鋪燒沒了,有錢沒錢的就說要來贖東西,幾個月來鬧個不休,也與人打了幾場屈官司,銀子也不知折了多少。不是大房裡上任,還不知要鬧多少時候兒呢。”
柳氏說道:“這事兒我通一點兒也不知道,媽怎麼不與我說一聲兒。”
柳奶奶說道:“你爹打着知府的名号平日也鬧得夠了,這又不是長臉的事,說出去叫許家人小看你。你爹吃了教訓,如今也消停了,每日家隻是吃酒賭錢,家裡還有幾兩銀子,由着他胡弄吧。”
柳氏說道:“媽要是灰了心,這個家真正就沒個好時候兒了。”
柳二奶奶說道:“我也不是灰心,咱家原先有什麼,不是靠着大房掙得下這一場子家業?我都是五十多的人了,還有幾日活頭。近來我想,人這一輩子,眨眼就過了,禍福由天,多思無益。”
柳氏說道:“媽這話愈發沒頭腦了,舟兒還沒娶媳婦,媽這樣想,舟兒愈發沒指望了。”
柳二奶奶見女兒認真起來,笑道:“我不過說說。”
柳氏不想母親這麼個豁達人,有一天竟然也生了厭世的念頭,這些日子父親和弟弟的荒唐可想而知了。又想許老爺打繼仁那一場是有幾分道理的,若是許老爺也如自己父親一般對兒子隻一味放縱,不敢想今日自家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柳氏這才有些後怕的意思,她單知道許老爺嚴以教子是正途,卻不理會許奶奶寬厚待人的苦心,所以日後才生出許多是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