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許柳兩家來往送禮,幾多熱鬧。轉眼到了端午,家家挂艾草,做粽子。青雲府裡的鄉紳,舉人,并各級衙門裡也都來知府衙門送節禮。知觀出去吃酒,許奶奶也備了一桌酒席,讓人去前頭把大爺二爺都請進來,并柳氏和江氏,四五個人一齊坐着吃酒。
柳氏這一向都不見她兒子,陡一見面心裡有許多的話要說,礙着人也不敢說什麼,又想想這幾日自己的遭遇,少不了讓人在背後恥笑,心裡一酸,就要掉下淚來,勉強忍住。又見兒子神态安适,說話知禮,想這些日子用功讀書,功名上一定有指望了,日後的前程未必就在老二下面,心裡又喜歡起來。又見兒媳張羅布菜,說笑逗悶,把許奶奶高興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由又想起前日張羅着給兒子納妾的事。心裡長歎一口氣,暗暗思量道:“我多得是什麼事,他們少年夫妻恩愛,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送個丫頭不是送個禍麼,又惹這麼一場氣,我圖得是什麼。罷罷罷,我以後再休提起了。”轉念又想到:“媳婦家裡殷實,每日隻圍着奶奶轉,眼裡幾時有我。我到底不是正經婆婆,難保以後不受她的輕視,丫頭的事還要細細斟酌。”腦子裡一徑隻是碌碌動着念頭。
許奶奶見柳氏站着不說話,以為她還在為前幾日要搬到後院的事難受。看她略施脂粉,寂寂寞寞地立在那裡,又想起往年每逢家宴,她盛裝華服,說說笑笑,好不熱鬧,愈發沉得今日形容蕭索了。
許奶奶說道:“二娘,你也過來坐,雲姐兒,你也坐,讓丫頭們侍候吧。”
柳氏勉強笑道:“我侍候奶奶吧。”
許奶奶對江氏說道:“去扶二娘坐下,讓她們換大杯來,今日過節,多吃幾杯也無妨。”
江氏答應了一聲,去扶柳氏,柳氏告了座坐下,江氏又讓丫頭取了大杯來,親自斟了兩杯酒,放在許奶奶和柳氏面前這才坐下。
繼仁早聽說柳氏因為給他塞丫頭的事惹得父親狠生了一場大氣,鬧得天翻地覆的,他不敢勸,心裡着急,又不敢胡亂打聽。因為讀書,許奶奶特地讓繼仁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是以這些日子連後院也不曾進去,裡頭的情形一無所知。江氏倒是常在後院走動,但是裡面的内情也不大清楚,是以繼仁終日隻是懸着一份心。今日見了柳氏,看她形容消瘦,絕無往常時候的那種氣度,心裡也有幾分黯然。這時聽見許奶奶對柳氏言辭愛護,又見自己夫人對柳氏甚為恭敬,心中寬慰許多。趁着人不注意,對着江氏微微一笑,是謝她的意思。江氏看見繼仁對自己笑,怕人說她不尊重,不敢做聲,把臉兒扭到了一旁,也微微笑了一笑。
衆人不知道他們小夫妻的賬,觥籌交錯,說說笑笑,席間十分熱鬧。
一席酒直吃到下半晌才歇了,繼仁有了酒,去了自己院子歇息。繼忠被許奶奶留下說話兒,江氏和柳氏各自回了自己院子。
柳氏回了後頭,心裡期期艾艾坐卧難甯,歪在床上,心裡一陣愁一陣悲,思量個不了。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道:“二娘,喝碗醒酒湯吧。”
柳氏睜開眼,見一個穿綠衫的小丫頭端着一個紅漆小盤,裡頭擱着一隻瓷碗。那丫頭約摸十四五歲,面皮白淨,一張瓜子臉兒,兩隻杏眼盈盈如水,一張櫻桃小口不點而紅,身量嬌小,柔柔媚媚,自有一段風韻。
柳氏打量了她一回,說道:“怎麼是你送來的,鳳仙呢?”
那丫頭道:“鳳仙姐姐被人叫去了,叫我與二娘送醒酒湯來。”
柳氏接過湯,慢慢喝了,那丫頭接過碗來。柳氏拿帕子擦了擦嘴,說道:“與我倒杯茶來。”
那丫頭将盤子放在桌上,出去倒了杯茶送進來,柳氏喝了茶,重又歪在枕頭上。
柳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丫頭回道: “奴婢名叫玉婷。”
“玉婷。”柳氏微微一笑,說道:“這名字你倒也襯得起。”又問道:“你在哪裡當差,怎麼我從來不曾見過你。”
玉婷回道:“奴婢是跟着大奶奶來的,因為生病,就回了江家,住了一年多,上月才回來。”
柳氏聽了她的話,細想了一回,依稀記得江氏是送了一個丫頭回去,倒沒想到是這麼一個丫頭。隻怕病了是假,别有用心是真。既然送了回去,怎麼又接回來了,莫非是故意要在人前體現自己大度?柳氏心道:“我原本以為她不過是裝模作樣些,隻知道巴結奶奶,沒想到還有這一幅心腸。這丫頭相貌是不必說得了,若是能聽我的話,不怕她江大奶奶不聽我的擺布。”
柳氏将玉婷叫到跟前,笑道:“你們大爺這一向都是在前頭書房呢,還是在後面院子裡?”
玉婷回道:“一個月裡有半個月都歇在前面。”
柳氏說道:“你們奶奶難道就不問一聲兒,由着你大爺在外面睡嗎?”
玉婷道: “怎麼不問,大奶奶日日都讓人去前頭請,大爺心都撲在書上,時候兒晚了就在前頭歇了。”
“你們奶奶都讓誰去請大爺?”
“都是丫頭小蘭去的。”
“怎麼不叫你去?”
玉婷不說話,手裡絞着汗巾子,過了半晌說道:“奴婢也不知道。”
柳氏将玉婷的手拉過來,放在手裡細細端詳一回,見她十指纖纖,白嫩修長,又朝下撇了一眼,裙子下面露出金蓮一角。
柳氏笑對玉婷道: “你聽我的話,我以後擡舉你好不好。”
玉婷本低着頭,聽了這話擡頭看着柳氏,見她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一時心裡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兒。
“奴婢是個下人,若得二娘垂憐,那是奴婢修得福分。”
柳氏聽了這話,将玉婷的手一松,從腕子上褪下一隻金镯子來,往玉婷手上一套,笑道:“我今日吃了酒,乏了,不耐煩開箱子,這隻镯子是我姑娘時候兒戴着的,今日給了你吧。”
玉婷吓了一跳,嘴裡說着當不起就要褪下那隻镯子來,被柳氏一把扶住。
“你這麼個花枝兒一樣的人兒要是當不起,誰還當得起,你要褪下來我就惱了。”
玉婷聽了這話才不動作。
柳氏悄悄笑道:“以後你們奶奶大爺有什麼事,你就來告訴我,左右我虧不了你。”
玉婷低着頭答應了一聲。
柳氏又道:“你把那镯子好生收起來,那是我戴慣的,免得人看見。”
玉婷答應了,柳氏又囑咐了她一番,這才讓她回去。玉婷拿了盤子一徑回了江氏的院子,一進院門正巧見江氏的大丫頭玉煙出來。玉煙見玉婷端着紅漆小盤從外面而來,站在廊子下問道:“你去了哪裡,怎麼這時候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