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之前。
一名面色白淨、留着長須的中年男子立于屋外,身着绯色官袍,手上戴着一枚碩大的玉扳指。雖已年近不惑,舉止間仍隐約可見年輕時的風采。
他負手而立,微微探首,似在側耳傾聽屋内的動靜。
下一瞬,女子的聲音從屋内傳了出來。
“可是夫君在外面?”
夫人聲音婉轉輕柔,雖不複豆蔻年華,言語間仍透着一絲風韻。
平陽伯忙不疊露出了個笑,随即又意識到夫人看不見他的神色,所以那笑便也隐沒在了白淨的臉上。
平陽伯語氣溫和道:“夫人這幾日足不出戶,身子可大好了些?”
夫人嬌笑着:“夫君可是想我了?”
平陽伯讪讪一笑:“今日城中不太平,先不說荊楚之地流民鬧事,就連崔大人那般響當當的人物,前幾日竟橫死街頭。”
他說的“崔大人”,正是崔兆玉。
新帝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掌錦衣衛之權,素來殺伐果決,手段狠辣。
然而,就在數日前,他竟無聲無息地橫死街頭。傳言不過是被幾名流民所殺,前因後果模糊不清。
甚至連屍首都是倉促收斂,叫人不免心生疑窦。
“夫人還是留在府中,與我安然共度才是!”
夫人柔聲應道:“那是自然。夫君勿要憂心。”
平陽伯動了動嘴,似是還想再說什麼,卻忽然聽得屋内傳來一聲細微的異響,仿佛有物墜地。
他心下一緊,忍不住擡步便欲入内查探——
卻聽得夫人的聲音悠然響起,将他的腳步生生攔下。
“夫君,我形容憔悴,醜陋不堪,怕污了夫君的眼,待我稍作收拾,便去尋你。”
平陽伯隻好作罷。
門内,一名相貌尋常、放入人群便難以辨認的男子,持劍抵在美婦人白皙纖細的頸側。
林嫣面色煞白,唇瓣緊抿,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鋒利的劍刃,心跳如擂鼓般震顫。
寒刃逼近,她心神劇震。
許多過往如走馬燈般在腦海翻湧而過,浮光掠影,快得叫人來不及細看。
男子面無表情,唯有殺意森然,幾乎能凝作實質,冷冽撲面而來。
他聲音嘶啞,字字透着逼仄的寒意:
“平陽伯在哪裡?”
林嫣臉色又慘白了幾分。
他——
如何知曉,門外的平陽伯是假的?
男子似是看出了她的思忖,嗤笑了一聲,手裡的劍往前更進一步,在她的脖頸上劃出血印。
“安甯夫人怎麼不說話?”
平陽伯之母乃宗室郡主,他貴為皇族外戚,幼年便襲封世襲勳貴。其妹李昭華更是嫁與肅王趙宗旭,尊為肅王妃。
李昭華入肅王府後,平陽伯亦迎娶了先帝禮部尚書之女林嫣。
先帝曾言兩人琴瑟和鳴,遂封其為“安甯夫人”。
如今這封号被眼前殺氣凜冽的男子提起,林嫣身子一顫,忍不住微微戰栗。
她勉力壓下心頭驚惶,半晌,方才勉強開口。
“你是誰的人?”
男子依舊面無表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聲音嘶啞:“安甯夫人果然不愧是平陽伯的枕邊人,如今命懸一線,竟還想着護他周全?”
林嫣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突然道:“我素未見過閣下,你卻執意取我性命。”
她沉吟着,眼神卻一動不動地盯着那把劍,身子悄悄往後退了一寸。
“莫非——”她語調微頓,似在思索,“你是肅王的人?還是魏貞的人?”
她心裡思緒萬千。
還是說... ...陛下徹查軍饷案,找到他們身上了?
男子忽然笑了。
那笑聲凄厲詭谲,滿含嘲弄。
“安甯夫人倒是好記性,竟還記得肅王。”他邊笑,手裡的劍繼續抵着她,“我還以為,安甯夫人早忘了這陳年舊事。”
聞言,林嫣心裡笃定了。
“你是肅王的人。”她道。
“沒想到他走了那麼久,竟還有舊部對他忠心至此。”
她說着,心裡依舊算計不停。
男人不以為然,沒有理會她說的話:“我再問你最後一遍,平陽伯——究竟在何處?”
語畢,他未再遲疑,左手微動,指尖一彈。
寒光一閃,一柄小刀破空而出,直直掠過她的發間,割落一縷青絲,釘入牆壁,刀柄微顫,發出一聲嗡鳴。
林嫣全身僵住:“... ...何必如此大動幹戈?”
她似乎是受驚至極,說出來的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了:“平陽伯、平陽伯... ... ”
林嫣終于下定決心。
這事,若是眼前之人想查,怕也是瞞不過的。
這麼多年了——
李郎若是知曉自己死後仍有人尋仇,是否會悔不當初?
“你這一生,都不可能找到平陽伯。”
她終于說出了口,像是揭開了一道塵封已久的瘡疤,眼神中浮出迷惘和痛苦。
女人的聲音幽幽,男子的表情卻越發淩厲。
男子目光驟沉,冷聲質問:“你什麼意思?”
林嫣笑了。
“李郎,他早就死了。”她喃喃道,“你去找死人尋仇麼?”
男人手裡的劍抖了抖。
他沉默不語。
良久,他開口,那聲音卻澀得很:“你在說謊。”
林嫣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在她美麗的臉上顯得尤其詭異:“我騙你做甚?你若是想查,自然也可以查得到的。”
“當年先帝聯合東廠,還有李郎,一同設局,害了肅王與昭華。”她的聲音越來越快,語調越來越尖銳,仿佛壓抑多年的情緒終于決堤,不停地、不停地傾瀉而出。
“李郎太貪心了,以為自己能獨善其身,殊不知最終折在了那些豺狼口中,被反手吞了個幹淨。”
男子冷笑,毫不留情道:“那你怎麼還活着?”
林嫣眼神發空。
“是啊,我怎會還活着呢?” 她斷斷續續地說着,如同一隻被操控至極限、瀕臨斷線的木偶,“我活着是為了什麼?”
片刻後,她仿佛終于做出了某種決斷。
“我對不起李郎。”
她閉了閉眼,像是在承認一場遲來的罪孽。
那語氣中有痛苦、憤恨、無奈。
但卻沒有後悔。
“我為了華兒,和這假平陽伯做夫妻。”
“無人會懷疑李郎死了。”她說着,“這假平陽伯是都督的人。”
華兒,是她與李郎唯一的血脈。
她必須活着,撐起這座風雨飄搖的平陽伯府,為了她唯一的孩子,也為了那早已埋葬在血海中的過往。
趙長宴幾乎感覺那副易容的假面在熾烤着他的臉。
短短二十餘載,他流過的血與淚早已浸透骨髓,手下亡魂無數,身上傷痕遍布,恨意滔天,夢魇如影随形。
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幾乎化作一隻披着風月浪蕩皮囊的鬼,手裡沾滿鮮血,利用着世間所有可利用之人,隻為報仇雪恨。
他換了太多張臉,做了太多的事情。
可如今,平陽伯已死,這個消息卻像一口暮鼓,沉沉敲在他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