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的人生第一次陷入一片死寂。
空白。
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他恍然間意識到,無論換多少張臉、化多少個身份,都填不滿自己那顆已經空掉的心。
他究竟是誰?
肅王之子、世子、翠微閣閣主,羅醜——
還是一個被仇恨鍛造出的怪物?
仇人已死。
他又去何處尋仇?
趙長宴第一次,不知道手裡的劍該落向何處。
林嫣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緒。
她心中竟生出一絲莫名的悲憫。
那悲憫并非憐憫,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如同看見一顆掙紮于泥沼中的枯槁之心。
掙脫不得,解脫不得。
“你若是肅王的故人。”她突然說道,“該知當年軍饷案,另有蹊跷。”
趙長宴未發一言。
林嫣繼續道:“魏貞害了李郎,害了我,害了昭華,害了肅王——”
她笑了,“我也是個罪人,但是魏貞,他該堕入阿鼻地獄,死上千萬次都不足償其惡。”
“當年謝氏玩火自焚,和魏貞一同在江南弄得腥風血雨。” 林嫣幽幽說着,臉上的笑意瘋狂,“如今衆人都以為瑞王手裡有着可以制約都督的證據,可殊不知——”
她邊說着,眼裡突然閃現出某種恨意。
“李郎早已将那賬本交給了杜徽!”
“那妖妃留下的,不過是一封無關緊要的書信,都督苦苦搜尋的,一直是那賬本。”
趙長宴猛然擡頭。
林嫣恍若未覺:“這是李郎留的後手。”
她直視着趙長宴,神色出奇的平靜。
“你要殺我,我無怨無悔。”她輕聲道,“但你務必先拿到那賬本,替肅王和昭華報仇。”
還有... ...
她和李郎的仇恨。
若是大仇能報,她死而無憾。
她頓了頓,像是自語,又像是在祈求。
“待仇得雪,再來取我性命。”
隻是對不起華兒。
若眼前之人能答應她,她便早做安排,送華兒回到父親身邊。
心下想着,林嫣依然忍不住指尖微微顫抖着。
她在賭這人一定無法放下肅王的仇恨,因為她再清楚不過,尋仇之人眼中的神色。
日日夜夜,她對着銅鏡凝視,映出的從來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眸。
那恨,像是烙印在骨血之中,腐蝕靈魂,化作蝕骨的痛、沉溺的怨。
趙長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林嫣也一聲不吭。
忽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屋内凝滞的氣息。
趙長宴倏地擡眸,手中長劍一轉,淩厲劍鋒直指門口,眼底殺意森然。
林嫣臉色驟變。
下一刻,她驟然失控,聲嘶力竭地朝門外喊去,聲音幾乎要破了音——
“華兒,别進來——!”
可一切已然遲了。
門扉輕輕一響,一個七歲的孩童踏進門内,眉目清秀,神色天真無憂,臉上還帶着明媚的笑意。
“娘,你看我手上的——”
他舉起手,掌心裡捏着一支糖人,亮晶晶的糖汁映着微光,在他小小的手心裡透着溫暖的色澤。
林嫣瞬間睜大了眼睛,幾乎要目眦盡裂,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帶着護套的指甲硬生生刺破了肌膚,血滴順着指縫滑落,而她卻仿若未覺。
她全身都在發抖,口裡發出的聲音好似尖叫:“華兒,快出去!”
華兒吓了一大跳。
他手裡的糖人“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心裡委屈,淚水模糊,低頭去撿。
林嫣慘無血色的唇顫抖着,掌心中的血一滴滴落在被褥上面。
小童哽咽着蹲下去撿糖人。
而他的身後,一道森冷的影子無聲伫立。
那男子手裡的劍離小童極其得近,那劍刃鋒利得可以反光。
他面無表情,就這麼舉着這劍,好像下一秒就可以用劍把這脆弱的生命刺死。
林嫣眼裡流下了淚。
她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扼住,任何聲音都無法發出,眼淚卻控制不住得往下流。
狼狽、狼狽。
趙長宴眉眼沉寂如死水。
他順着劍看過去,糖人碎成了幾塊。小童似是不明白,一貫溫柔的母親為何對自己如此的兇惡。
他蹲着一點點撿,小小的指尖在地面摸索,而淚水也不受控地滑落,一滴滴砸在糖屑上。
他未曾擡頭,更未曾看見,自己身後,那雙母親的眼裡,同樣滿是無聲的淚。
趙長宴忽然憶起了那個雪夜。
他流落街頭,饑寒交迫,裹着破舊單衣蜷縮在巷角,抖着唇乞求過往行人施舍。
路過的貴人嫌他礙眼,随手拎起一個早已凍得堅硬如石的饅頭,丢進雪地裡。
那幫人冷冷嗤笑:“想要,便從我等□□爬過去。”
他已三日未曾進食,饑餓如噬骨的野獸啃噬着他瘦弱的身軀。他知道自己若不吃東西,怕是熬不過這夜。
于是他爬了過去。
那群纨绔面露輕蔑,放聲大笑,帶着滿身錦繡與寒風遠去。
他跌跌撞撞地爬到饅頭旁,伸手去抓,卻發現那饅頭早已被污雪浸透,硬如頑石,咬不動,掰不開。
他隻好用手去掰饅頭。
那饅頭卻怎麼也掰不動。
他死命地用手去摳,手指幾乎被摳破,流出些許血色,而那血又因為寒冷的嚴冬溫度,直接凍在了他的滿是塵土、肮髒不堪的指甲縫裡。
他第一次哭了。
父親教導他大丈夫不可哭,應當頂天立地,保護他心愛之人和母親。
他在聽聞父親被貪墨之名賜死的時候沒哭,在發現母親死在屋裡的時候沒有哭,在被自己的舅舅平陽伯丢出府的時候沒哭。
仇恨啊、仇恨。
他本是哭不出來的,但是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母親溫柔的笑靥,想起父親寬厚的肩膀,想起肅王府裡流光溢彩的燈火,想起宴席上溫熱的飯香……
他哭着,眼淚順着髒污的臉頰滑落。
可他的心,卻是空的。
那份空蕩蕩,和此刻,如出一轍。
趙長宴盯着面前的小童。
良久,他緩緩收起長劍。
林嫣屏息凝視着他,不敢輕舉妄動,隻見他對着她動了動唇。
那唇形分明是——
“等着。”
林嫣渾身一震,心頭那懸而未決的絕望,終于緩緩落下。她手指微顫,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淚痕。
那男子已順着半掩的門消失離去。華兒委屈地蹲在地上,淚眼朦胧,像是鬧脾氣般不肯看自己的娘親。
林嫣怔怔望着他,胸口劇烈起伏。
片刻後,她終于緩緩蹲下身,伸出手,将那瘦小的身子緊緊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