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辭第二日醒來的刹那恨不得能時光逆轉。
她竟如此大意,竟輕易便落入算計之中。
她從未想過,會有人膽大至此,在衆目睽睽之下,施以如此下作之手段。
胸腔間尚存的一絲藥效餘韻,讓沈秋辭心口微微發悶。
可她此刻卻顧不得這些,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半張猙獰的面容——如羅刹般冷厲,如地獄淬火般可怖。
她終于想起來,那人是誰了。
瑞王府的羅醜。
他向來沉默,總是站在趙懷霁身後,低垂着眉眼,不言不語,仿佛影子一般的存在。此人自稱羅醜,這一聽就是個假名,但卻沒有人在乎。
他身形颀長,肩背挺拔,一身深色勁裝,氣質冷肅如刀,鋒芒未露,便已自帶一股逼人的氣勢。
然則,他的臉——
沈秋辭嫁入瑞王府初見此人時,便不由自主地微微皺眉。
右半張臉,豐神俊朗,五官深邃,眉眼鋒利,仿若刀刻,哪怕靜立不動,也透着一股讓人不敢逼視的矜貴氣度。可當目光移至左側,便陡然生出一股驚悸之感。
那是被烈焰灼燒、被刀鋒剜裂後的痕迹,自顴骨蔓延至下颚,皮肉交錯,猙獰可怖,左眼被火焰吞噬,眼尾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宛若地獄歸來的惡鬼。
他右眼深邃銳利,微微挑起時,帶着一絲天生的傲氣;可左眼卻死寂幽暗,仿若枯井,無波無瀾,像是被世間抛棄了一半,封存于黑暗之中。
瑞王府的下人私下議論,皆說此人醜陋不堪,如刀鈍無鋒,隻是被随手豢養在府中的一個密探。
趙懷霁亦未曾給予他名字,甚至不曾真正看他一眼,唯有在吩咐任務時,才會低聲開口,而此人亦隻是微微颔首,嗓音低啞沉穩——
“是。”
沈秋辭記得,前世她嫁入瑞王府時,此人亦在,可他從不多言,不曾插手府中之事,始終如影随形,立于趙懷霁身後,仿佛無足輕重的存在。
直到沈家覆滅之前,他突然不見了。
無人知道他去了何處,也無人過問。
可如今,他竟出現在四年前的韓府,還身着粗布雜役衣衫,混迹在府中,仿佛隻是尋常的下人。
沈秋辭指尖微微收緊。
更讓她煩躁的是,她方才失控的模樣,恐怕已被那人盡收眼底。
她甚至……她甚至主動攀附上去——!
一想到那雙冰冷至極的眸子,想到自己在藥效侵蝕下的不堪舉動,沈秋辭便不由心頭一緊,眉峰微蹙。
可她很快冷靜下來。
若此人想借機加害,面對她方才的失控,大抵不會僅是将她打暈,而是另有企圖。
可他并未如此,甚至未曾借此向她索取任何回報,便将她送回沈府,未留姓名,未作停留,便轉身離去。
他絕不是一般人。
沈秋辭心中隐隐生出一種直覺。
屋外傳來紅葉輕緩的腳步聲,她端着一盞藥湯進屋,語氣擔憂:“小姐,可有哪裡不适?”
沈秋辭搖了搖頭,接過湯盞,手指微涼,仿佛藥效尚未完全散去。
所幸劑量不重,如今已無大礙。
她眸色微沉,指尖摩挲着湯盞,心緒漸漸收攏。
此事絕非偶然。
有人設局,意圖将她置于險境。
是趙懷霁?
這念頭剛起,她又微微皺眉。若是趙懷霁,倒也有可能,可他畢竟外表還是端得君子風度,未至于動用如此低劣的手段。
是魏貞?
魏貞心思歹毒,用此等肮髒手段,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世,沈家覆滅後,魏貞最終未能逃過趙硯行的清算,權勢頃刻崩塌,慘淡收場。可在那之前,他卻曾于朝堂之上翻雲覆雨,穩坐一隅,手握大權。
她隐約記得,魏貞在江南漕運中攫取了不小的利益,暗中操控鹽商利收,甚至勾結外敵,縱容走私,以至于朝廷多次下令嚴查,卻始終無法真正撼動他的根基。
如此看來,魏貞有理由對她出手。
但……
總覺得不對。
魏貞雖陰險狠毒,但他的算計從來滴水不漏,以他的謹慎,若真想讓她身敗名裂,又怎會在韓府宴會上公然下藥?
這一招太過張揚。
除非他的目的并非讓她身敗名裂,而是要撮合她和某人——
腦海中浮現出趙長宴漫不經心的笑意,她眉心微蹙,卻很快又搖了搖頭。
若真是趙長宴,他根本不必如此麻煩。
他既能随意出入沈府,若真有意圖,根本不需要借助這等下作手段。
思索片刻,她的目光一點點冷靜下來,最後緩緩收緊了指尖。
不管幕後之人是誰,此事都不能再拖。
她必須盡快行動。
如今,她已與趙長宴聯手入局,而趙懷霁亦未曾真正放棄這場婚事。
她雖已向趙懷霁坦言“心悅世子”,但僅憑此言,尚不足以讓瑞王徹底放棄這場聯姻。
她需要再推一把。
她不能坐以待斃,等着再次被一紙休書羞辱,更不能讓沈家重蹈覆轍。
思及此,沈秋辭緩緩起身,披上外裳,聲音平靜而沉斂:“紅葉,準備出門。”
紅葉一怔,試探道:“小姐要去何處?”
沈秋辭目光微斂,語氣淡然:“去找趙長宴。”
趙長宴曾言,他既入局,便不會輕易置身事外。
沈秋辭一身簡練的青色長衫,外披一襲玄色鬥篷,立于暗巷之中。
鬥篷遮去她纖細的身形,隻餘一雙沉靜的眸子,在夜色中映着微光,顯得愈發幽深。她指尖輕扣腰間的佩刀,隐隐拂過刀鞘邊緣,微涼的觸感令她神思清明。
她本不會用刀和劍,雖從小和衛昭玩在一起,他卻從不讓她碰他的刀。
但自重生以來,為了心安,她總是随身帶着,床邊備着。
紅葉步履匆匆歸來,微微斂衽,低聲道:“小姐,世子府中并無世子,平陽伯方才來訪,亦未曾見他。”
沈秋辭聞言,微微挑眉,眸色深了一分。
趙長宴不在?
夜風拂動衣袂,巷中積雪未融,月光灑落,映得她眉目清冷。她不急不緩地收回目光,思索片刻後,轉身朝着翠微閣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