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頭,重新執起筆,在公文上落下一筆,像是再無餘力與她周旋。
“你走罷。”他的聲音淡漠,仿佛這一切都隻是尋常家事,“不要再多言。”
燭火輕微跳動,映在沈秋辭微微發白的指尖上。
她看着父親低垂的身影,心下隐隐生出鈍痛,卻沒有再争辯什麼。
過去,她曾無比相信父親的決定。
她曾以為,凡事都有他考量的餘地,所有安排終究是為她謀得最穩妥的歸宿。
可如今她終于明白,世間并無真正穩妥可言。
她深深看了沈廷遇一眼,眼神複雜,最終什麼也沒說,緩緩轉身,步履平穩地離開了書房。
她的背脊挺直,步伐堅定,不帶絲毫猶豫。
——既然父親不肯告訴她真相,她便自己去查。
門扉輕輕合上,書房内再度歸于沉寂。
沈廷遇握着筆的手停了一瞬,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眉心輕蹙,似是疲憊至極。
此時,内院暖閣。
沈夫人倚靠椅上,纖指輕撚,一封書信靜靜攥在掌心。
“芷夷:
十日之後,我會遣翠微閣故人送些年節物什,另有江南新織的布匹,顔色想來最襯你。沈廷遇近日似有意割去沈家一部分漕運掌控,轉予世子趙長宴。你素來不喜這些俗務,然身在京中,凡事仍需多加謹慎……”
沈夫人望着落款“流音”二字,指尖微滞,神色漸斂。
沈廷遇——到底想做何事?
素來沉穩持重的夫君,為何忽然行事如此大張旗鼓?
自那次軍饷遺失後,先帝震怒,他便頻繁南下江南。
清和那時才十歲,而兩人自成婚後,本就話少,自那之後,更是寥寥無言。
她微歎一聲,收起書信。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秀蓮快步入内,神色焦急:“夫人,老爺來了。”
沈夫人緩緩起身,望向門口立着的男子。
他兩鬓微霜,雖不過四十,仍可見昔年俊朗眉目,風采依然,但眉宇間已染幾分倦色。
他素來寡言,如今立于房中,竟生出幾分拘謹之意。
沈夫人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夫君今日怎得有空前來?”
沈廷遇身形微僵,似是不擅應對她的溫柔。
他向來不知如何與這位妻子相處,早年間尚能以府内事務遮掩,如今卻連一句恰當的寒暄都覺困難。
他不敢多言,唯恐言多生厭,亦怕言少,終至被她淡忘。
時局詭谲,他不得不四處籌謀。自軍饷案後,他頻繁往返江南,府中諸事皆由她打理。他夜歸時,她多半已歇,待他晨起,她亦已在前院操持家務,竟是連正眼相對的機會都少了。
本不該來,可今日沈秋辭突如其來的那句問話,讓他心緒難安,竟不覺走到了她的院前。
躊躇片刻,他終是緩緩開口:“夫人可安?”
沈夫人柔聲道:“一切安好,夫君不必挂懷。秋辭身子亦已大好,新年将至,府中諸事我已妥善安排。”
沈廷遇微微颔首,心中知曉,夫人雖性情溫雅,卻一向持重識大體,向來不需他多操心。
他動了動唇,似是欲言又止,然終究未能尋得合适的話語。往昔每次相見,他總想着再多說幾句,以博她一笑,奈何每次話至嘴邊,卻覺無從開口。
沈夫人見狀,笑意依舊,語聲輕緩:“夫君若有要事,盡可自行處置,不用擔心我。”
沈廷遇:“幾日後,聖上欲設宮宴賞梅,屆時朝中臣子皆需攜家眷入宮。我欲帶你和秋辭入宮赴宴——”
“夫君不必憂心于我。”
她微頓了頓,眸色深藏,不露絲毫異樣,語調依舊溫婉:“近來我總覺不适,恐難勞碌。待秋辭身子大安,便由她随夫君前去罷。”
沈廷遇聽着她的話,眉心微蹙,似是欲言又止,最終卻隻是歎了一聲,未再多言。
-----
轉眼間,便到了宮宴賞梅之日。
曜正二年,禦花園的梅林間,紅梅盛開,白雪皚皚,燈火輝煌。
宴席錯落擺開,大臣們各自落座,或低聲交談,或持杯對飲,表面溫和有禮,實則暗流洶湧。
沈秋辭随父親沈廷遇緩步入宮,素色長裙曳地,外披狐裘鬥篷,步伐穩如春水無痕。她的眼眸沉靜如湖,倒映着層層宮燈的光影,似乎帶着些許溫柔的薄霧,然而指尖在袖口摩挲着銀線暗紋,鋒芒藏匿于無形。
主座上,趙硯行身着玄金龍袍,神色威嚴,端坐不動。
他年不過弱冠,卻早已褪去少年意氣。
眉眼冷峻,五官深邃,透着一股淩駕衆生的天生威壓。暗金色蟒紋刺繡在寬闊的肩背上,仿佛沉睡的猛獸在暗處窺伺。
當他的視線落在沈秋辭身上時,動作卻微不可察地一頓。他的指腹摩挲着盞沿,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幽暗的波瀾。仿佛是從舊時光深處浮起的影子,一瞬即逝。
那雙素來冷冽的眼,短暫地停留在她的面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