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月對外稱病,未去早朝已有一個月之久。
就在李昭甯以為她出了意外、幾乎要派人溯遊而上去尋人的時候,段月回來了。
她不僅帶回了上遊多條支流被意外引水入漕渠的消息,還帶回了當地刺史與朝中要員往來的書信,其證據直指戶、禮二部尚書,白紙黑字,無可抵賴。
他們甚至讓自己的門生在水利設施施工時,将木頭換成陳年的朽木,就為了春汛時的激流能順利沖垮堤壩,泛濫成災。
但除了施工的衆人外,凡是涉及戶部禮部的證據皆為孤證,書信也被二人異口同聲地否認為誣陷栽贓,多日下來,案情竟是一點進展都無。
李昭甯遣去說服戶部禮部認罪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但都幾乎毫無效果,兩人抵死不承認,就連陳崔都來親自過問此事,給了李昭甯不小的壓力。
而七日的收押之期明日就要到了,如果這兩人今晚不能認罪畫押,那麼明日就要無罪釋放,她也将徹底失去扳倒陳崔的機會——陳崔除了兵權外,在朝中的黨羽勢力最大的就隻剩這兩黨了,而一處管着國家的錢财,一處管着國家的禮制,相當于牢牢地扼住了帝國命脈,隻要這兩處不倒,李昭甯就絕無翻盤的可能。
偏偏她之前又一拍腦袋把裴硯調去洛川找人了,談判大師不在,也沒辦法偷師,寫信求助來回也得七八天,根本就來不及。
李昭甯不禁有些焦頭爛額地煩躁。
下了早朝後,她沒有待在延英殿看折子,也謝絕了所有大臣的叨擾,換上平民的衣服一個人從玄武門走了出去,一邊踢着石子,一邊慢慢地往前走。
這裡幾乎是長安城最偏僻處,街道狹窄、人煙稀少,明明是白天,卻連往來的行人都很少。
而李昭甯走着走着,就看到一個藍色的小招旗立在路邊,旗下支着一方小桌,桌面上鋪着深藍色的絹布,而桌兩邊分别坐着一個道士打扮的算命先生和一個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的手正被算命先生捏在手裡,仔細地用指尖描繪着掌紋,企圖從那毫無根據的紋路中找到命中注定的證據。
荒唐至極。
李昭甯向來不信命數倫理這些,也曾下令讓長安守備多番驅趕,本以為這些投機取巧、趨炎附勢之徒已經被剿滅幹淨,卻不曾想被她迎頭撞見了一個。
她心情不太好,但念及自己是微服出宮,就算再大的脾氣也得暫且壓下,便不動聲色地走到了那少年身後,靜靜地聽。
“郎君這輩子怕是于功名一事上徹底無望咯……”算命先生搖頭歎氣,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貴人當道,卻無緣得見,真是可惜呀……可惜。”
他長籲短歎,卻不再說别的什麼,而那少年頹靡的神色在聽到“貴人”二字時,倏忽間便瞪大了眼睛,猛地湊近道:“我命裡真有貴人?!還望先生指點一二,小生必當千金重謝,感激不盡!”
那先生卻是搖了搖頭:“命格如此,要破除障壁,就得逆天改命,貧道可不敢行這傷天害理之事啊……”
說着,他便歎息着連連搖頭,終究還是惋惜地看了少年一眼:“小郎君,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哪知小郎君一把抓住算命先生的手,眼裡滿是祈求:“先生,我如今已經二十有八,可科舉無望,家裡雖有些門路,卻連捐個員外郎都無望……若先生能為小生破除命格積弊,小生哪怕折壽也心甘情願哪!”
一番話說得極為誠懇凄慘,連駐足偷聽的李昭甯都覺得這人可憐極了,但那老道士卻不為所動,隻是一個勁搖頭。
李昭甯輕嗤一聲,暗暗腹诽這是江湖上很老的話術了,先拒絕得徹底,後面才能在要價時報出一個看起來合理但極度高昂的價格。
中國人總是相信——
貴有貴的道理。
果然,那老道開口要價了:十兩金。
李昭甯忍不住噗哧一笑,而這一笑,就讓背對着她的少年一把轉了過來。
“笑什麼?!”
少年面有怒色,狠狠地瞪着她,方才攤開的手掌緊握成拳,隐在袖中微微顫抖。
“笑你不在正道上努力,卻要相信這毫無根據的玄學能給你逆天改命,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果然是考不上科舉的無道之徒。”
李昭甯雙手抱胸,唇角抿成一條線,玩味地看着那眼睛氣得通紅的少年,卻隻見那少年猛地站起來,布滿血絲的雙眼瞬間瞪得像核桃一般湊近,竟是有幾分目眦盡裂、劍拔弩張的味道。
打架?
她在行,随便來。
她暗暗握緊了袖中藏着的短匕,卻不曾想被那少年的唾沫星子撲了一臉:
“我那是考不上科舉嗎?!是我阿爺不讓我考!是那狗|日的老官截斷了所有的路,若一旦發現我們報名,便會從考生名單中直接抹掉我們的名字!”
他怒氣極盛,聲音也由于極度的憤慨和焦躁而破音嘶啞,“我就算再蠢,也是從六歲開始讀書,考個秀才總沒問題!可是狗日的連鄉試都不能參加,我的同學們都中了進士,而我隻能在書齋中虛耗,一年又一年!”
李昭甯本不想跟他過多糾纏,正往後退,但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便頓時停住了腳步。
“你說什麼?”
這小郎君能進私塾,身份一定沒有問題,可為何不能參與鄉試?
李昭甯盯着少年,眼神銳利,帶着些許探尋将他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卻突然覺得他有些眼熟。
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而小少年一頓嘶吼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頭一樣被李昭甯的冷靜把力道卸了個幹淨,隻覺得懵懵地心口堵得慌,卻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他冷哼一聲,不管不顧地拂袖要走,那老道卻趕忙站起來拉住他衣袖:“張小郎君莫走,莫走!”
那張郎君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咬着牙大步往前走,道士隻得拔腿去追,留下一張桌子、兩把圈椅,和凝眸沉思的李昭甯。
*
“張尚書。”
漆黑的審訊室裡隻亮着一盞微弱的燭光,将綁在椅子上的人的影子盡數投射在牆壁上,随着他起伏的呼吸微微抖動,巨大而幽黑,如鬼魅般猙獰恐怖。
李昭甯坐在四方木籠的正前方,唇角挂着一抹淺笑,靜靜地盯着對面坐着的戶部尚書——張倫。
“臣手腳被縛,不能全君臣之禮,望陛下恕罪。”
張倫面無表情地說出這話,盡管被關了七天,面色憔悴、眼窩深陷,但目光卻沒有絲毫怨氣或恐懼,反而透着一股八風不動、生死看淡的漠然。
李昭甯亦是目光平和地看着他,不露半分心中的忐忑和猜測,而是淡淡勾起唇角:“來人,替尚書松綁。”
兩個獄卒走上前解開了捆在張倫手腳上的繩子,張倫便自如地握住手腕扭了扭,穩穩地往後一座:“多謝陛下。”
他輕笑一聲,“臣知道陛下是想讓臣承認那往來的書信是臣寫的——”
“但莫須有之事,恕臣不能認罪,否則就是混淆視聽、幹擾斷案,有連坐之責。”
“無妨,”李昭甯淡淡一笑,“朕今天來,不是為了逼供,而是有篇文章想讓尚書看看。”
“早聞張尚書詩文一絕,在文壇又有‘借得李賀一縷魂’之譽,不會不願意為朕看首詩吧?”
張倫一愣,盯着對面的人李昭甯看了幾眼也未猜到她要做什麼,想了想身後倚仗,便還是淡然道:“願聞其詳。”
李昭甯走上前,将案上一張泛黃的紙箋遞給張倫。
張倫接過紙箋,見是一首應制詩,看了兩行便道:“寫得不錯。”
李昭甯輕笑一聲,又遞給他另一張紙箋:“這首呢?”
張倫接過詩文仔細看了看,道:“不如剛才。”
他仍舊不知道李昭甯要做什麼,但想起陳崔的叮囑,隻要他拼死不承認便可免責,又放下心來,兩袖一震,坐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