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甯穿着一身明黃色的衣裙,緩緩從屏風後走出。
衣服共有三層,最裡是素黃色的中衣,中間是一層納着薄棉的小夾襖,最外層則是橙衣黃裙,金黑色的絲線繡着兩隻巨龍自肩頭向胸口彙聚,托着一隻玉白色細線繡的明珠。
腰帶下方則是以亮白的珍珠綴成菱形小網,沿着小腹圍了一圈,尾端各墜着一隻紫色珍珠,再以紅色薄紗輕覆其上,既顯袅娜體态,又不失朦胧之美。
而頭發也梳成一隻圓厚髻,隻在頭頂插了一隻鳳尾小梳,卻越發襯得面容較好、端莊從容。
她望向堂下睿王,微微歪着頭眨了眨眼睛:“好看嗎,姑姑?”
睿王走上前,輕輕順了順她腦後一縷翹起的頭發,定睛打量着她,半晌才淺笑着道:“端而不戾,芳而不妖……當真是君王之相。”
李昭甯并未料到睿王會這樣誇她,她隻是在穿衣服的時候就感歎這些衣裙做工和設計極好,如果換成輕便一些的布料,輔以日常些的繡花,必定是件很襯她身材的好裙子。
但睿王卻誇她像個君主……這是承認她的意思?
可她前不久才剛剛辦砸了漕渠水運重建的事。
似乎是看出了李昭甯眉目間一閃而過的擔憂,睿王道:“生而為人,哪有不犯錯的呢。”
李昭甯一愣,有些意外心思被輕易看穿,便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半垂着眼簾道:“話是這麼說,可如果我不重修漕渠,那些無辜的百姓也不會因洪水而喪命……”
“那他們也會被别的意外、天災所害,甚至是因為你的不作為而受到更嚴重的折磨。”
李昭甯懵然擡頭,如同一隻滾下雪山的小鹿毫無防備地撞進睿王的清澈通透的目光裡。
“世事總是禍福相倚,若總想着如果這樣、如果那樣,那便會自縛手腳,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我知道。”李昭甯眨眨眼,“道理我懂,隻是……”
睿王伸手輕輕地撫上李昭甯額頭,冰涼的指尖将她眉間滾燙的熱意稍稍帶走了些,眉目間不禁閃過一絲擔憂,但目光仍舊堅定:“若覺有所虧欠,便盡力補救;若覺坦蕩無愧,就盡管擡頭——”
“你不必為任何事惺惺作态、假意逢迎,你是天子,該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最任性也最堅定的人。”
李昭甯扯起唇角,眉梢卻還是塌着,“那萬一……我不能成為姑姑眼中我該成為的那個明君呢?”
她到底還是把這話問出了口。
這個問題曾在她腦中千百遍地糾纏、盤旋,在她心裡夢裡萦繞不散,如同趕夜路時一路随行的月亮一般照得她無所遁形。
睿王欣賞她,她知道;睿王支持她,她也明白,但如果有一天她又将事态搞砸了,要怎麼辦?
“那就不做明君。”
意外又早有猜測的話語落入耳中,激得李昭甯心髒一緊,藏得深深的酸澀也随着心跳蔓延全身,鼻子也在一刹那間泛起癢癢的暖意。
她蓦然擡頭,望向這位目光慈愛而溫暖的長輩。
“你不必做任何事來赢得我的認可,”睿王眸中是堅如磐石、耀如日月般的情意,“親人之間的感情不是科舉考試,不需要任何條件或證明。
“無論你優秀或平庸,狂躁或沉靜,無論你是站在世界之巅還是絕望之谷,
“隻要你在,隻要我在,我就愛你。”
就算時移世易、鬥轉星移,親人之愛也會如日落月升般周而複始,永恒溫柔。
李昭甯忍不住輕輕地撲過去,雙手環抱住睿王,腦袋也埋在了睿王頸窩裡。
她像隻貓兒似的在睿王懷中輕蹭,如小女兒一般撒嬌:“姑姑。”
“我在。”
“我也愛你。”
*
第二天早朝,李昭甯穿着全新的衮服出現在紫宸殿時,殿内便倏然一靜。
文武百官的目光皆猛地一滞,随即齊刷刷地噤了聲,更有甚者驚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直到殿首的小太監一聲清銳的“跪——”劃破長空,衆人才如夢方醒,紛紛提着衣擺跪下扣頭,山呼萬歲。
浪潮般的萬歲聲漸漸平息後,禮部尚書王恒便緩緩走出,執笏拱手道:“陛下,按禮制,陛下當衮服冕旒方顯對朝會議事乃至江山社稷之尊重,豈可簡衣盛裝,大失體統?”
李昭甯早就料到禮部尚書會說這話,不緊不慢地道:“愛卿何出此言?衮服該有的形制,這件衣服都有了,況且衣裙厚重端方,該遮住的地方都遮住了,怎會失了體統?”
禮部尚書皺着眉搖了搖頭:“陛下,女子钗環終究輕薄無端,怎顯天子儀态?”
李昭甯反駁的話還未出口,便聽到一個清冷如泉又帶着些許不忿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钗環不過一件裝飾,怎會輕薄無端?”
衆人紛紛望向大殿一角,隻見那人右臂軟軟地垂着,套着紫色袍服的頸間露出一角纏繞在肩頭的厚厚的白色繃帶,雖為傷患卻仍長身玉立、挺拔端莊,面色更是猶如殿外朝陽一般清明而坦蕩。
“我大周文明素來兼容并包,女帝朝服自然要與男子有所區分,方顯女帝之獨特,也展露我大國風華,”裴硯淡淡開口,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笃定,“x尚書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難道不知我大周傳統?”
“還是說,x尚書認為女子注定低人一等,因此就算陛下生而為女,也不應以女子的姿态出現在朝堂上?”
裴硯言辭振振,目光亦是如灼人的火焰般燙得禮部尚書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