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甯本想孤身策馬前去,但抵不住賴尚宮的堅持,認命地帶了兩個宮女、兩個太監騎馬跟在後面,五個人一前四後、貴氣逼人,在熱鬧的長安城裡惹眼得很。
李昭甯去曲江池看了詩題後,寫了三四份,先去裴府找裴硯‘指導’了一番,待裴硯點頭後,才拿着詩稿匆匆往曲江池來。
門房處,一個白袍黑靴、玉冠素帶的小書童恭恭敬敬地接下李昭甯遞過去的詩稿,張眼瞧着她,揣着滿懷的笑意道:“敢問娘子别字?請在紙上寫明或蓋印。”
李昭甯正無思路,歪頭看到門角那一棵美人蕉綠油油的葉子,綠葉上方大朵大朵的紅花開得正豔,便提筆寫了三個字:蕉下客。
小書童便俯身拱手揖了一禮,接過她的詩稿,步履輕快地向府内去。
不一會兒書童便回來了,将那紙箋仍舊恭敬地遞給李昭甯,面上卻帶了一些笃定的輕蔑:“娘子的詩稿已交付社中衆人傳閱,并無可取之處,娘子還是請回吧,或明日再來試過。”
李昭甯捏着自己的詩稿,垂眼不語。她雖有不忿,但對自己的水平還是自知之明,因此被拒絕也是情理之中事,但中國有句古話——
來都來了!
李昭甯當機立斷,将袖中一枚小印鑒塞在書童手中,拜托他去傳話。
那枚印鑒不過指尖大小,純金所制,上面是“李昭甯寶印”五個小字。
她笑道:“不知這枚印鑒,可否做敲門磚?”
書童看了眼印鑒,又看了眼李昭甯,明顯是已經認出了她的身份,但卻并未因此表現出害怕或驚恐的神情,反而是面色如常地對她揖了一禮:“我們詩社沒有這樣的規矩,陛下還是請回吧。”
李昭甯眨眨眼,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僵持片刻,她還是輕輕啟唇:“那便替朕傳個話……”她眉頭微蹙,指尖攥緊那枚印鑒,似有若無地輕輕歎道,“侄女昭甯,求見姑姑。”
*
李昭甯走前,賴尚宮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言猶在耳。
“入詩社雖難,但每逢詩會,也有很多成員帶着親屬和家眷前來遊玩。”
……
書童并未替李昭甯傳話。
而是在她說出最後那句話後,就将她帶進了曲江池。
李昭甯跟在書童身後進門穿過朱紅的宮牆過道,跨過垂花門視野便開闊了起來。
眼前一字排開的柳樹翠葉随風搖擺,葉間不少喜鵲黃鹂飛越穿行,而柳樹後面便是碧綠的水面,綠鴨白鵝歡泳其間,一派盛夏生機之景。
寬闊水面的右側是臨水而建的亭台,共有三層,皆由翠白石欄圍起,靠牆的一面則置一處木階梯,往複而上,跨進階梯便是一處極大的觀景台,台上人聲鼎沸、珠玉落盤,熱鬧非常。
書童将李昭甯一路領着往最熱鬧處去,卻在臨水的石階處就俯身拱手道:“奴隻能領陛下到此,請陛下沿階上樓,便可見到我們詩社的東家了。”
李昭甯點點頭,暗自思忖他的稱呼是“東家”而不是睿王,可見此處果然是兩袖清風的風雅之地,而非金玉其外糜爛其中的風月之所。
李昭甯擡頭一望便看到了斜卧在台上一角小榻上的睿王,月白色對襟上襦套件水綠色半臂,一襲磚紅色團花襦裙高高地系在胸前,白膚圓肩,鵝蛋臉面,一根碩大的鳳尾金簪插在高高挽起的發飾上,雍容華貴、富麗非常。
她歪歪地靠在軟枕上,手搭在腰際,嘴角噙笑,一雙水光潋滟的眸子淡淡地看向遠方,時不時端過茶盞來抿一口,又跟周圍的人寒暄兩句,一副輕松自得的樣子。
李昭甯不由得想起記憶中的睿王——那年她還小,才五歲,睿王頂着父輩和朝政的壓力,冒天下之大不韪與當年的新科狀元互訴心迹,震驚朝野。可是公主并不能嫁給朝廷看重的士子——為官做宰之人,不可以做驸馬。
但這位特立獨行的姑姑卻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僅未婚先孕平安生産,還在産後複出,奪得西北兵權并最終受封睿王,鎮守西北。
她這輩子都任性肆意,卻并未受到命運的磋磨,而且她好像對成婚并不在意——就連她的兒子也是随她姓。
“皇、姐?!”
一聲驚呼将李昭甯從恍然的思緒中拉了回來。眼前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月白袍、紫金帶,面如冠玉、舉止不凡,那雙杏眼仿若包蘊着一整池曲江水,瞳孔漆黑,卻泛着亮晶晶的陽光,正瞧着她。
李昭甯叫出了那個記憶中的名字:“李……明澤?”
“真是你啊,皇姐!”少年眨巴着漂亮的眼睛就要撲上來,李昭甯側身一閃躲過,那少年便被她來不及收回的腳一絆,便直直地臉朝下往前栽去。
李昭甯猶豫一瞬,還是伸手将那少年的胳膊一拉,将他提了起來,避免他臉着地摔得太難看。
“對對……”少年撓了撓腦袋,“皇姐如今是陛下了,我不該如此魯莽,”說着,他便退開一步,牽着衣擺就要往下跪。
李昭甯滿腦袋黑線,趕緊将他拉了起來:“不必行此大禮……”待她站穩,才松開手道,“這裡是詩社,不是朝堂。”
頓了頓,她又道,“帶我去見你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