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一席話語聲震震,似淅瀝春雨一般洋洋灑灑墜在李昭甯心頭,卻也隻是悄然滑落,了然無痕。
“若這些事交給睿王,她會做得更好。”李昭甯苦笑着舉起酒杯,傾身一飲,眸中滿是淡漠疏離。
裴硯卻并未因她的推拒而有些許退縮,而是微微傾身向前,聲音一如既往地溫軟如水:“為什麼這麼想?”
李昭甯眨眨眼,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因為她從小便聰慧過人,又由德宗皇帝親自教養,五歲便入國子監同大儒們一同講經論史,十四歲詩詞文論名動大周;又在兵法上頗有成就,用兵如神、戰無不勝,自從她二十歲得了封地,便鎮守大周西北多年,縱然中原戰火燎原衰敗不堪,可涼州一帶仍舊是如豺狼虎豹一般,打得回鹘和吐蕃不敢瞪眼瞧一下的存在……”
“她從來都是日月珠玑,而朕隻能魚目混珠,騙騙陳崔……”
似乎是終于有地方吐露心聲,手中酒看起來格外誘人,李昭甯便縱着自己暢快的心緒,悄然飲下。
涼絲絲的酒液順着舌尖一路綿延向下,到胃中時竟已如火般滾燙燒灼,激得李昭甯身子一顫,指尖也倏然一松,酒杯悄然落下。
裴硯探手一接,将酒杯穩穩地托住,仍舊放在了她的手邊。
他這才道,“你在姚州的那十年,百姓也是安居樂業、倉廪俱實,你不也是頗受黎民蒼生愛戴的郡主嗎?”
李昭甯搖搖頭:“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她……”李昭甯頓了頓,心頭醉意更甚,撒氣般地将酒杯重重地拍在岸上,“封地比我大,決斷比我好,甚至連割舍心腹以保全清名這種事都能做得出來……”
裴硯望着李昭甯微微鼓起的腮幫子,不由得眉眼稍稍籠起:“睿王身為嫡長公主,确實資源優渥、名師林立……但陛下可曾想過,為什麼臣與陳崔周旋許久,卻沒有選擇她來做女帝?”
李昭甯直直地看着他,“不是因為我毫無根基、任人拿捏?”
裴硯噗哧一笑,眸光微動,眼中閃過絲絲縷縷的心疼,“當然不是。”
“臣奉德宗帝遺诏,務必不能讓大周江山落入閹豎之手,但奈何藩鎮群狼環伺,便隻能讓先帝暫且依傍着陳崔的權勢繼位……但先帝卻過于剛烈直率,以緻于一旦被陳崔所折便如枯木死灰一般再也沒有了任何生機。”
“那般折辱,臣也曾深受其害,甚至想過引頸就戮,一了百了……但夜風入窗,案台上的月光明晃晃地照下來,臣看到了陛下幼時的文稿——逞一時血氣之勇,不過匹夫之怒;而唯有于千磨萬擊間,猶自砥砺前行者,方能成帝王之偉業。”
他看着她,眸中光芒流轉如星河傾瀉:“一個身陷深淵卻依舊願意仰頭向着星光行走,身陷能向天空的星光不停地行走攀爬,有路就走、無路便飛的靈魂,不是比那些從一開始就飛在天上的靈魂更強大更令人敬佩和感動嗎?”
李昭甯被他目光中的灼灼暖意盯得有些飄飄然,心髒也似乎被什麼按壓、揉捏,酸酸澀澀的擠滿她的眼眶和鼻子,忍不住指着自己,歪頭道:
“你是在說,我?”
裴硯點頭,眼中是溫柔笑意:“是你。”
“真的?”李昭甯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身子稍稍後仰,竟有些搖搖欲墜。
裴硯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手悄悄地繞到她背後,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松松地攏着:
“你已經做到了,不是嗎?”
月亮爬上枝頭,晚風輕輕地吹着,李昭甯卻垂下眼,靜靜地看着自己的腳尖。
半晌,才慢慢地擡起腦袋,朝着裴硯淺淺一笑。
那眼神如夢似幻,帶着些許醉意,竟讓驟然望進她眼底的裴硯也突然醉了。
“昭甯。”
“嗯?”
“就是想叫你。”
那個同月光一起照亮我的書桌的人,是你。
或許那晚根本就沒有月亮——從始至終照亮我的,隻有你。
*
因盛香坊案的塵埃落定,李昭甯與睿王之間不再有紛争和摩擦,朝堂上便相安無事了一段日子。
但朝堂之外,睿王卻是大動幹戈,先是将大明宮的侍衛和軍備全都換成了她自己的親兵,又将阖宮上下所有伺候的宮人都換了一遍,連李昭甯宮裡的所有下人也都被換掉了,包括一直近身伺候的子涵。
李昭甯發現後便去麟德殿要人,一番糾纏,卻根本無濟于事——要麼是被睿王幹脆利落地拒絕進門,要麼就是見到子涵了她也不敢說想回去,反而告訴李昭甯在麟德殿很好,不願意回。
李昭甯氣得鼻子都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