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一面問,見“懷乖”破皮流血處均已恢複,便将被子給他輕輕蓋上。
“懷乖”把頭轉向床裡側,聲音悶悶的,“也沒什麼。”陸離見狀,重重歎了口氣,“早知道他們先對你出言不遜,我說什麼也不能把那株重瓣藍灑錦蓮花給他們了……”
兩個懷乖一聽,都十分詫異。
凳子上的懷乖驚道,這事上一世陸離可從未對他說過,怪不得那些人後來再也沒來找過麻煩。
床上的“懷乖”則立馬強撐起身子,憤怒地回頭,“什麼?那可是五百年才能長一株的寶物!”
誰知他這一眼,正撞進陸離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中,他又慢慢趴在床上,把臉埋進被子,“哼,殿下還真是大方,人家背後議論你圈養娈童,你還以禮相贈……”
陸離也沒想到此時三言兩語就輕易詐出實情,原來竟是這樣……
怪不得之前怎樣威逼利誘,如何溫言軟語,都沒讓他吐一個字,隻哽着脖子讓打死他了事。
陸離道,“是我不好,着實讓你受委屈了。”
凳子上的懷乖聞言,身子一僵,他還從未聽陸離如此低姿态地哄過别人,偏又說的是這一句。
偏陸離又并未單說,是今日,讓懷乖受委屈了。
于是,他便擅自給自己這些年的委屈,強行作了全面的注腳。
而床上的“懷乖”聽了,卻似乎不領情,或者對這樣的哄勸,見怪不怪,反而更來氣了,硬撐着身子,向床裡面拱了拱。
“不過,就算你昨天和我說了,今日也不得不讓你受些委屈。”陸離又道,說完卻見“懷乖”轉頭,眼淚還懸在眼眶下方,就一臉哀怨地看向他,不禁笑了一聲。
果見對方更氣鼓鼓的,便繼續說道,“你還記得你10歲那次意外中毒嗎?”
“懷乖”不解道,“記得啊,珠兒當時說解藥還是從外面重金求購——”
他說到這裡,不可置信地擦掉了眼淚,“不會解藥是蘅蕪仙宗給的吧?”陸離隻微微颔首。
“懷乖”張了張嘴,最終又一頭撲倒在枕頭上,弱弱地說了句,“噢,那确實是,打輕了。”
“輕倒是不輕,所以别再起來了,一晚上和鯉魚打挺一樣起起落落不累嗎?此番恩怨兩清,以後再見到他們,不用客氣。”
懷乖點點頭。
這時一陣風将窗戶吹開,又一路将屋内的燭火吹滅。屋内一片黑暗。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原來是陸離起身,在屋内走動,長身玉立,挽袖擡臂間,一個一個燈燭被點燃,轉眼屋内燈火通明。
床上的“懷乖”見了,開口問道,“殿下,你何必每天親自來做這些,不嫌麻煩嗎?”
陸離一邊剪了幾個燈芯,一邊笑道,“我也不想這麼麻煩一個一個點,可你不是嫌不滅的人魚膏燭殘忍恐怖,還嫌夜明珠亮卻冷清,統統比不上燭火的溫暖明亮嗎?”
凳子上的懷乖聽了,暗道,這混賬話他也曾經說過——
鏡外的世界中,懷乖小時候經常大晚上以怕黑這個理由偷偷去竹月宮的耳房睡覺。
因為陸離喜淨,他的耳房一向無人,是離他最近的地方。對懷乖來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用擔心有人要來殺他。對,他怕的從來不是黑,而是黑暗中催生的對未來,對命運的恐懼。
後來被陸離發現了。估計是為了第二天天亮方便撤離,被子也沒帶,蜷縮在耳房瑟瑟發抖,便讓他上床睡。
随着懷乖漸漸褪去孩童的樣貌,有一天陸離突然不讓他來竹月宮了。隻命人給他點上人魚膏燭,他嫌曾蘊含生靈,過于血腥,不要。又遣人給他送來夜明珠,他嫌毫無生命力,過于冰冷,不要。
陸離聽了這混得沒邊的話,氣得不輕,讓他用劍尖托着燃燒的蠟燭跪了半個時辰。
此後,他再也不提怕黑的事了。也再沒夜裡踏足竹月宮。其實,他隻不過想,哪怕和下人一樣,能繼續在陸離的耳房睡覺而已。沒想登堂入室。
懷乖又想到去了八玄幽都之後,被關在地牢中九九八十一天,那裡暗無天日,陰風怒号。自此懷乖的魔髓徹底沖破了幻丹的束縛。
似乎從那以後,他反而開始喜歡上了黑暗了。黑暗讓他的眼淚、鮮血和脆弱得以隐藏,得以釋放。
如今滿目燭光搖曳,懷乖坐在凳子上,看着燭光滴落,一時不知今夕何夕。一瞬間他好似回到那個罰跪的夜晚,看着蠟燭一點點在劍尖融化,四周也漸漸暗下去。
他周遭唯一的光亮和痛苦,都來自那一點燭光。
陸離于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此刻,他的眼淚,和燭淚一樣,蜿蜒留下,無人問津。可惜,他身子不能動彈,淚水卻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