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
他在原地停留一瞬,将滿身的戾氣掩好才朝她走去,“想吃什麼?”
施遼冷笑:“打他們做什麼?應該把你們自己的嘴先撕爛。”
出門接應的侍從聽見這話不免看黑田一眼,卻見他沒有反應,一向陰鸷的眼裡甚至平和到有些奇怪。
進入一間不大的玄關,侍從彎腰替施遼拿出居家的鞋子,黑田卻扯着她的胳膊,兩步将她帶入一個房間,迅速拉上推拉門。
他抵着門,半低着頭,将她拉得離自己很近,好像他們是一對尋常的親昵情侶。
“吃什麼?”
施遼别過頭。
“那你等我一會兒。”
他出了門,不知道是不是施遼的錯覺,她總覺得他開合推拉門時總是很謹慎。
施遼先去找窗戶,朝外看,估摸着必要時從這裡跳出去的可能性。室内全是木質的家具,她拉開幾個抽屜也并未見到剪刀一類的利器,桌面上也什麼擺件都沒有,仿佛是在刻意避免讓她找到能防身的東西。
這裡顯然很私密,她回憶着來時的路線,猜測他将此處暴露給她究竟是有何用意。
不一會兒門被人推開,施遼沒有回頭,聽見有人陸陸續續搬進來一些東西。
“這裡怎麼樣?”黑田走近,順着她的視線望向窗外。
她看他,眼露譏诮,“你說哪一個?中國的上海?還是日本霸占的上海?”
“來吃吧。”
施遼一眼掃過去,桌上多了一個烤盤,鐵網上烤着片好的鮮肉。
她看着被烤得熱得冒油的肉片,忽然一陣反胃,扶着牆猛地嘔吐起來,半跪在地上,胃一陣一陣地緊縮讓她不免繃直身子,脖頸漲得通紅,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很久之後她慢慢直起腰,黑田伸手想替她抹去咳出來的眼淚,施遼第一次在這個人面前崩潰:“滾開!”
他的手好像抖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去。
“我隻是想讓你忘記。”
“忘記什麼!忘記我的同胞是怎麼死的嗎?忘記我的仇恨嗎?你以為你假惺惺的給我的‘優待’就能讓我對你們改觀嗎?”
他沉默了,眼底沒有情緒。
“你必須吃。”
她掩面平複氣息。
“我知道他的下落。”
果然,施遼的動作微微一滞。
他被那一瞬之間流露出來的情緒刺痛,卻反而覺得爽快:“我可以讓你跟他通電話,但你必須把這些東西吃了。”
施遼想也沒想便搖頭,便聽他又道:“我傷害不了他。”
施遼原本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更不會想讓黑田跟張默沖再有任何的聯系,可是黑田的語氣不知為何讓她感到,他沒有在說謊。
況且四月一别,全國都起了戰事,他在哪,又是什麼下落,她實在太想知道。
“不想知道他的死活嗎?”
她知道他是在激她,因此不免去猜他的動機。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真正看他。或許是中國話說得過于純正,乍一看他,你很難在他身上捕捉到屬于日本人的特征。但是相處越久,你會發現他的話,他的笑,就連他的暴力和偏執,似乎都是帶着壓抑的。
就像此刻,他看着她,眼底是笑着的,卻好像始終籠着一層灰,語氣平靜,卻又似乎是悲哀的,她忽然在一瞬之間理解他的所有反常,這之間,大概存在着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恨情愫。
“好。”良久,她道。
他拿起電話用日語講了一通,等待幾秒後,将話筒遞給她。
施遼的心弦被接線的時間一點一點拉緊。是日本人用的電話也高檔麼?話筒裡的雜音非常細弱,幾乎能被她的心跳蓋過。她忽然想起多年在醫館與他的第一次通話,話筒裡的風聲很大,信号時斷時續,甚至要用力講話才能被對方聽清,可是她卻無比懷念,懷念那時以為隻要用力奔赴就能靠近的他們。
“喂,找誰?”一個老大爺的聲音,聽起來情緒不高。
北方的口音?施遼猜着:“您好,我叫施遼,我找張默沖。”
“噢噢找他呀,他才走了。”
施遼聲音一緊:“他現在在哪兒?”
大爺卻還在自說自話:“你這打得不巧,要是早一會兒也成啊,日頭才将落下,日頭落下他就得走嘛。”
“為什麼天一黑就要走?”
“為啥,因為糧食不夠啊,吃不到葷食,夜裡就瞎啦,點再多的燈也是白瞎,而且哪裡有煤油供他點燈呢......”
後來大爺又說了什麼,施遼已經全然聽不下去了,她拼命告誡自己不要在外人面前哭,可是卻怎麼也忍不住。
身為醫學生,她太清楚隻需一小片肉就能解決他暫時性的夜盲,可是他卻沒有。
那又會有多少人甚至不如他,連果腹的一粒米都沒有呢?
風霜雪雨傾壓下來,原來我們的苦難還遠遠不止流離失所。
她舉着早就斷了線的話筒,整個人從上到下僵麻。
然而身後的聲音還在提醒她回到現實。
施遼充耳不聞,坐下來機械地将烤肉送入嘴裡。她幾乎不咀嚼,強迫自己在嘔吐出來之前就咽下去,吃得越來越快,噎得滿面通紅也不停下。
北平戰事起後,除了部分核心學校,國民政府幾乎将所有科研機構都抛之腦後,不顧死活,他一直都知道張默沖為了保護地調所四處奔走,甚至快要到糧油絕盡的地步。
黑田隻是想看看,如果她知道那個人狼狽到快要瞎了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求他救他?
但是他看着黑田看着她渾身帶刺、絕不服軟的樣子,忽然有些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