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心醫院的人第二天打來電話,說施遼不見了。
黑田并不意外,看到她得知張默沖瀕死卻依舊連一個眼神都不願多給他,他就知道她一定不會服軟。
施遼能從聖心醫院順利脫身還是多虧了以前在萬和時的一個女同學,唐小瑩。她已經嫁了人,因為到處都不安生所以躲在外國人主辦的醫院。
施遼見到她時,很意外唐小瑩身上居然絲毫不見當初年少時的張揚和銳氣。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變化很大,倒也不避諱,“我丈夫帶着外面包的二奶逃去香港了。”
施遼一時沉默,她笑笑,臉色蒼白:“我不恨他們,我隻恨當初讀書時沒有好好學知識,明明是萬和畢業的,現在卻連最簡單的包紮都不會。”
“走不掉我就不走了,死也死在上海。”
施遼點點頭,她不太會安慰人,想了一會才道:“還記得以前你最愛說什麼麼?你最愛說你這一輩子最驕傲的就是出生在上海唐家。現在不一樣,你可以說你這一輩子最驕傲的是成為了唐小瑩。”
唐小瑩疲憊的眼睛裡綻放出一絲真心實意的笑意,“你還是和那會兒一樣,一直都很有主見。”
施遼将整件事都告訴她,唐小瑩到底還是有人脈在的,安排了一下就秘密将施遼送回了康良育嬰堂。
回去後,所有人,包括鄒廣都知道了這件事。她好說歹說,才說大家同意她繼續待在育嬰堂。這回她也學聰明了,開始東躲西藏,跟着紅十字會的救治站在各個地方奔走,居無定所,那個日本人也沒再來過。
倒是莊屏,跟着她在各處跑的時候執拗地尋找可能遺漏下來的炮彈,明知這幾乎不可能卻依舊不願意放棄,施遼勸她,她卻恨恨道:“要是那個畜生再敢來,我一定要炸死他,一定要炸死他。”
鄒廣在市民協會做司機,開車運送物資,這日要去的地方途徑南市,他向上級請示得到允許,載着施遼想回趟明園。
兩個人開了一會兒,鄒廣卻沿路停了下來。
他用力地砸了一下方向盤,崩潰地低頭,“怎麼走?”
兩個人相視無言,在南市長大的兩個人,現在卻已經不認得回家的路了,因為舉目望去,隻見一片斷垣殘壁,滿目荒涼,那些曾經閉着眼都能走的路,現在卻要靠燒得焦黑的路牌來辨認。
南市的大火燒了五日,早已面目全非。
那日以後,他們都默契地不再提回明園的話。
來育嬰堂幫忙的人越來越多,情況漸漸穩定下來,照顧孩子施遼又不算有經驗,所以吳川派她跟着紅十字會各組織的臨時主任,帶着難民赴往各處。
當時玉佛寺、靜安寺都擠滿了無處可去的人,受傷的人又多,施遼跟着救治站的人去了慕爾堂,在滿場跑着替人看傷。
幾天下來,一個被炸斷腿的婦女眼熟了她,見到她會禮貌又尊敬地喊她“施醫生”。
她照例笑着問:“今天如何?”
沒有止疼藥,王華疼得滿臉冒汗,唇無血色,但還是搖頭:“施醫生,我女兒你找到了嗎?”
施遼五髒六腑好像被揪了一下,她花了幾天在登記着幾千人信息的難民冊翻裡找一名叫“胡欣”的十五歲姑娘,今天剛好把整個名冊查完,卻什麼也沒有尋到。
但王華裡滿是亮晶晶的希冀,施遼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隻能繼續用“還沒查完名冊”為由搪塞她。
“你不要擔心,這幾天大家都忙昏了,很多人都漏登了,胡欣一定在這兒呢,安全着呢。”
王華也不知信不信這是她的胡編亂造,面如死灰地躺着,雙目空洞地望着天花闆,“多謝施醫生。”
施遼轉身去查看另一個病人,聽見王華又強調了一遍,“我女兒穿着一身紫褂子,編着兩個長長辮子,大臉盤,鼻子塌塌的,手腕腳腕上有四個一模一樣的銀鎖,走起來叮叮當當響,施醫生一定不要忘了聽啊,叮叮當當的,很好聽,一下就聽出來了......”
施遼滿口答應着,在眼淚快要掉下來之前趕緊走遠。
她從沒聽過場内響起過這樣一陣銀鈴聲。
夜裡她挑燈寫就診筆記,一名護士忽然跑出來,急忙喊施遼:“施醫生!施醫生!快來!”
施遼快步出去,聽見劉護士慌道:“王華...王華她自盡了!”
“什麼?”
“今天下午屍體運到後,王華把身上僅有的兩塊錢全交給了一個叫許力的人,讓他替她找女兒,許力一開始不答應,王華又找别人借了兩塊錢交給他。剛剛,剛剛我們才知道許力跑了,用那四塊錢換了一張火車票走了。”
“王華知道後,拿起剪刀直直照着喉嚨捅去。人一下就沒了...”
如五雷轟頂一般,施遼頭皮一陣發麻,劉護士還在自責:“都怪我,都怪我沒看住,她讓我幫忙找她女兒我一直沒空,但凡我再多盡點力,說不定,說不定......”
忽然,她眼前一陣黑霧,聽見身邊有人驚呼:“施醫生!”
再醒來,她躺在鄒廣的鋪子裡二樓的小隔間裡,聽見門外樓梯口有人輕聲輕腳地走動。
她收拾好自己下樓,看見白雙、鄒廣和莊屏居然都在,見到她倒也沒提她暈倒的事,隻是張羅她坐下,準備吃大餐。
這段時間每個人都在為戰後救災工作忙碌,整日都處于精神緊繃的狀态,此次一聚,都難得地放松。
飯後,施遼和莊屏都在鋪子裡歇下,後半夜,忽然有人用力打門,是市民巡邏會的人,沿街沿戶喊着“讓人去認屍”。
自從日軍開始炮轟上海以來,幾乎每一次一處被炸,都會有人來喊人去災區認領屍體和因傷無法走動的人,凡是家中有人失蹤的人就都會出動尋人,運氣好的話,能領一個活人回來。
鄒廣聽見聲音就利落地下床穿衣,跟白雙說一聲他去幫忙。
施遼聽見也睡不住,要跟鄒廣一起去。
東方的天空已經微微泛起魚肚白,九月的清晨空氣淩冽,施遼看見目崇路兩側擺得整整齊齊地六排屍體,渾身蔓過一陣沉重的無力。
一名曾和她共事過的護士鄭濤也在現場,看見施遼虛弱道:“你我都無用武之地了,也沒幾個活人。”
她笑着自嘲,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那就去抗屍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