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本末的人照舊和他同桌吃飯,張默沖神色無異,卻用全副心意關注着她。
樓梯口的人出言不遜,他本不以為意,卻忽然看見她失魂落魄,杯子摔成碎片,她竟然俯身就去撿。
所以他沒忍住,到底還是介入于她的生活了。夜裡脫口身體不适留在房間,也是心底莫名發慌,擔心黃志祖會做出格的舉動,擔心她會在房間裡出什麼意外。
他設想了每一種結果,算無遺策,但卻隻能困于暗室。
幸好她足夠聰明。
施遼感覺他抑制着情緒:“施遼,盡量不要讓日本人注意到你。”
她作輕松答:“好,但是他們應該不會,我不過是個學生而已。”
她沖他眨眨眼,示意他放心,但他卻不說話,在黑暗中長久地注視着她。
室内一片靜谧,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如潮濕氤氲,裹噬着失去視覺的人,施遼看一眼表,時間在靜流,她感覺自己好像在下沉。
臨别之際,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喚她的名字,像是在将她托舉出水面。
“我來幫你吧,我去找李靈複。”
那邊沉默以應,她又道:“确保李靈複的安全,你才會沒有掣肘,才能脫身。”
“張默沖,”她輕碰他的袖口,“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好讓我下一次見到你,能看清楚你的臉吧?”
“況且,我不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學生,我要做醫生,也不會隻做那種坐在幹淨的候診室裡等待病人上門的醫生。張默沖,我們生活的時代就是如此,我們的國家現在面臨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況,想要救國,安守本分遠遠不夠。”
“我不是在請求你的允許,我隻是希望,你能支持我,我希望我們永遠都能站在一起。”
而他一直靜靜地看着她,寂靜無聲的空氣裡,兩個人的氣息似乎都交織在一起。
“阿聊...”他微歎一口氣,喚她小名,心裡被她的話語填得滿滿當當,那股洶湧的情緒幾乎要溢出來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她的眼裡登時湧起星點笑意:“一定,你将地址給我。”
“我是紅十字會的人,去各個地方的醫院衛生所參訪是常事,況且會裡有很多外國人,日本人一般不會正面找他們的麻煩,我絕對會小心,我不蠢,不會光憑一腔熱血就葬送自己,在徹底把日本人趕出去之前,我絕對會珍惜自己。”
自白過于嚴肅鄭重,她又笑,緩解氣氛,“不然幾年的書白讀了呀,讀書可是很辛苦的。”
“你怎麼樣了?難受嗎?”
“我沒事。”
“我們去拿藥吧?然後你回來好好睡一覺。”
他卻輕拽她的袖子,聲音沉緩:“施遼。”
起碼還有一點時間,再待一會吧,他想。
他的聲音像浸了水,直鑽到她心底。她一邊想走,不想将他的病情拖得更嚴重,一邊又不舍,他們的相見實在太難得,太珍貴,以至于在僅剩的幾分鐘内,她甚至無話可說,怕說不盡,也怕說盡了。
等待着離别,似乎比離别本身更讓人難受,下次相見,又是何時?
她又開始緊張,隻好轉身去找毛巾,機械地泡在熱水裡,張默沖逗她:“施醫生,以前處理過病例嗎?”
“給小狗接斷腿算嗎?”
他笑了,想也沒想:“算。”
“那你就是我的第五個小狗。”
他伸手将浸在熱水裡的毛巾接過來,“你又不是獸醫,我怎麼會是小狗?”
對哦,這算是什麼邏輯,施遼置之一笑,看着他自己擰幹毛巾:“可是你的待遇比它們差多了。”
“是嗎?”張默沖忽然擡頭,眼中笑意微漾。
“可是你還記得前面幾隻小狗的名字嗎?”
她不明所以:“不記得了。”
“那我叫什麼?”
“張默沖...”
“那我待遇比他們都好,是不是?”
施遼被他惹得眉眼彎彎。
“坐,不要緊張。”
她卻搖頭,扯了一下他,“不坐了,送我走吧。”
他一頓,“好。”
最後的幾分鐘裡,對話也不過顯得稀松平常,他走在前,讓她牽着衣角,忽然就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停電的雨夜,他冒雨奔去見她,也像現在一樣,在靜寂與黑暗中,相互扶持着向前走。
他的手扶上門把手,停了下來。
施遼在他背後,低落地垂着頭,幾乎不敢看他。
但他到底沒有轉身,輕旋把手,在門将開的一瞬,卻忽地牽起她受傷的右手,附身,隔着一層手帕,蜻蜓點水般地碰了一下。
他的唇幾乎隻是從手帕上掠過,施遼卻渾身戰栗。
他垂首凝着她,眼睫低遮,“施遼,答應過我要一定要安全。”
“一定不能騙我。”
*
鄒廣跟白雙歇下不久,将要睡着之際,卻忽然聽見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阿廣。”白雙先他一步反應過來,推他。
鄒廣一個翻身起來,還沒走到門前就聽見門外的聲音。
“阿廣哥,是我,阿聊。”
他心中詫異,忙拉開電燈,卻看見施遼站在門外,滿臉慘白,虛弱地沖他笑笑。
“我不去美國了。”
“怎麼了?”
施遼要進門的一瞬,忽地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他和白雙将人架到軟椅上,心裡急得冒火,但又不敢催她,“手怎麼了?”
“哥…”
施遼再擡頭,卻已淚流滿面。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用鄒廣給她的備用鑰匙打開馄饨鋪,聞到家裡熟悉的氣味後,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哭,既是因為黃志祖的威脅帶來的後怕,也是因為意外與張默沖相見……
鄒廣已經慌了:“哎呦阿聊,我在呢。”
白雙将她攬在懷裡,用眼神制止鄒廣想要詢問的念頭,打發他下樓去給施遼準備些吃的。
鄒廣端着施遼平常喜歡喝的三鮮菌菇湯上來的時候,她已經平複下來,看見鄒廣擦了一下眼淚,笑着道: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不去就不去,花别人的錢出門,我這老是心慌,不去了也好,以後咱們自己攢夠錢再去…”
“手上的傷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