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敲門的人叫黑田康太,一口流利國語,西裝一絲不苟,謙笑着自我介紹:
“張先生,鄙人是黑田康太,今天來訪是作為日滿聯合資源署的代表人,想誠懇與您談一些合作。”
張默沖當時藏身于上海最最不起眼,最破落複雜的街區裡,鄰居都是一些整日神志不清的醉漢和萎靡癫痫的瘾君子,樓街都臭氣熏天,外面的人根本不屑一顧。
開門的一瞬看見西裝革履的人,張默沖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朝後看一眼,果然看到慣常裹着毯子躺在街角的流浪漢不見了。
而昨天,那個流浪漢餓得甚至沒有翻身的力氣,橫躺在巷口被人踢來撞去,還是張默沖過去,給他留了買一碗面條的錢。
他低頭一笑:“合作?”
黑田康太也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了一眼,會心一笑:“朱延先生這會兒,可能已經贖回他心愛的女人了吧?”
朱延,流浪漢其名。
他還想着措辭,眼前的男人卻已擡頭,坦道:“我有兩個條件。”
黑田康太故作訝異狀。他早有耳聞李全山及其弟子張默沖,深知這個團隊對于中國地質學發展舉足輕重。早些年在一次學術交流大會上,黑田曾見過張默沖,彼時他坐在台下,看張默沖作為青年代表在台上發言。
黑田唯獨對一點記得清楚:張默沖演講完,場内的掌聲經久不息,而他隻是淡然一笑,不卑不亢地回應。
他的導師對這個中國人贊不絕口,而他坐在台下,一直看着他下台,心中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情緒。
沒想到今日一見,他站在一間破舊衰落的閣屋前,穿着中國人最常穿的長衫,卻仍然有一股早年在大會上作為青年代表的沉謙與自如。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一身在東京定做的西裝顯得有些可笑。
但他已不再是學地質的學生,他是日本陸軍少尉。
張默沖想要的絕不止這麼簡單,但他隻是笑道:“您說。”
“我要坐包車出去,住碼頭路的萬氏大酒店。”
黑田連眉都沒皺一下,擡手吩咐身後的手下去準備。跟在他後面的岡本末聽到萬氏大飯店卻猶疑了:
“少尉...”
他用眼神制止他繼續說下。
入住萬氏大飯店後,張默沖就再也未對黑田康太說過一句話。
準确地說,他幾乎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過一句話。他每天按時按點出現在三樓吃飯,晚上準時回房間,夜裡十一點準時關燈,房内的落地窗從不拉窗簾。除過每周三、五去影院或戲院待到十點,他從沒有任何别的活動。
張默沖從一開始就知道合作隻是幌子,黑田也清楚他知道。但張默沖是中國國内礦質及考古領域的核心人物,還有一定可能繼承李全山的思想衣缽,是個一旦爆發就危害極大的人物。而他們的目的,就是将這顆“定時炸彈”控制在他們的監視範圍内,至于合作,自然是控制成功之後的水到渠成之事。
岡本聽到張默沖要住萬氏大飯店的擔憂不無道理,畢竟這裡人員往來極其複雜,可鑽的空子也多。
但黑田反而不擔心,他擁有的機會越多,露出的馬腳的可能也就越大。
但将近十天過去,手下人彙報,張默沖的行為沒有任何異常,李全山之子李靈複也依舊動靜全無。
黑田康太是自請監控張默沖的人,李全山死後,日本方面對他的社會關系的清查并沒有顧及他這個遠在歐洲的學生,是黑田親自在上層面前,提出了張默沖的名字。
可他這邊卻毫無進展。
黑田心裡漸漸沉不住氣,然而今天卻盼來了好消息。張默沖在晚飯時間,忽然離席穿過大堂,在衛生間待了一會兒才返回飯席。
這本無異常,重點在于彙報裡有這樣一句話:張默沖疑似情緒失控。
他盯着這句話問彙報的岡本末,情緒失控?具體表現在什麼方面?岡本末隻能搖搖頭,說那隻是他的感覺,張默沖依舊一句話都沒有說,自始至終甚至一直都目不斜視。
但是黑田的直覺告訴他不對,果然,今天夜裡張默沖比往日早回了房間,進房時,囑咐門廳送一些熱水進去,然後早早熄了燈。
好像在暗示他今夜身體不舒服。
岡本彙報的時候,黑田正在松垮地坐在日本町的酒會裡,被黏膩在身邊的幾位着衣大膽的女孩兒一口一口地喂酒。岡本彙報完,垂首等候指示,黑田呷了一口酒,起身,在幾位女孩兒的失落和詫異中推門出去。
岡本注意到他這位陰晴不定的主人居然勾唇笑了。
而黑田想的全是,看來在這令人頭疼的喧鼓音樂和甜膩脂粉氣裡裝樣子的日子終于快要結束了。
.
“後來李靈複的消息呢?”
施遼聽完這一切,輕聲問。
張默沖起身去找幹淨繃帶,施遼模糊地辨認着他的身形,看見他搖頭:
“完全沒有了。”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施遼心裡還是一沉,好像在濃稠的黑暗裡有些難以呼吸。
他去了很久都沒有回來,施遼探問:“張默沖?”
沒有回應,她站起來,摸索着去往他的方向,不免有些着急:“張默沖?”
又往前幾步,她終于看見他。張默沖背對着她,雙手撐在桌面上,肩脊寬挺,卻因為低垂着頭顯得頹廢和低迷。
“張默沖...”
他不肯回身,半晌才道:“施遼,沒有繃帶。”
她一愣,下意識回:“沒事,幹淨透氣的布料也可以。”
可是下一秒,她就明白過來他在說些什麼,他被困在這裡,言行謹慎,完全失去自由,不要說繃帶,他甚至連多餘的衣物也沒有。
哪怕隻是床單缺一小塊,第二天也會有人悉數彙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