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須像個提線木偶一樣生活,不出任何差錯,才能不牽連到他的朋友和李靈複。
一瞬間的情緒湧到心裡,激得施遼難受無比,她去拉他的袖子,卻觸碰到他裸露的手腕。
她作為醫學生的直覺讓她覺得他的體溫不對,“張默沖,你轉過來。”
他默然回頭,卻見她的手已經貼過來,試探他額頭的溫度。
“你發燒了。”
“跟我過來。”
“可你的手...”
“不要緊,”她不由分說地拽他,回頭沖他莞爾一笑,“用我的手帕簡單包紮一下就行,我可是醫生,你放心。”
“身體難受嗎?今天做什麼了?”
張默沖仔細回憶了一下,今天除了遇見她,什麼别的事情也沒有發生,他連喝了幾杯水都沒有變。
“好像沒有。”
她聞言歪頭,“難道是我診錯了?”
說着又踮着腳,将手掌心貼在他的額頭上,張默沖遷就着她坐下來,視線剛好與她齊平。
這回她的手心貼了很久,溫熱的觸感幾乎讓張默沖無所遁形,他怔愣似的看着她微着皺眉思考,神奇般地從焦慮和愧疚中安定下來。這裡的生活是一座圍城,待得越久裡面的空間越小,就在他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卻有一隻溫暖地手貼在他的額頭,好像在提醒他,看,頭頂依舊是天空。
他正想着,卻感到眼前一片陰影籠下來,她的手掩住他的眼睛,下一秒,她湊過來,跟他額頭相抵。
“别動。”她輕道。
于是他心聲轟然,卻一動也不敢動。
“如果沒有原因地生病,就說明不是身體病了,而是心病了。”
“張默沖,不要急躁,不要内疚,我們都知道日本人不好對付,因此我們越要堅強,越要沉得住氣。”
他無措地眨眼,睫毛輕掃她的手心,他感到她的氣息好像抖了一下。
他的心也随之起起伏伏。
“好。”他應她。
施遼起身離開,故意用醫生的口吻指揮:“現在,去床上躺好。”
他卻搖頭,看着她,不說話。
發燒的人眼睛都會格外亮嗎?施遼從前沒有注意過,但卻覺得今夜他的眼睛格外清潤,黑眸之中流淌的光澤,像一抹破除黑霧的晨曦。
她忽然想起他如今的處境,心裡一緊,回視他:“我知道我要盡快走,他們會不會已經知道我進來了。”
“不會,今天前半夜值班的人是我們的人。”
施遼回憶了一下,自己之前經過這件房間時,并沒有注意到周圍有什麼形迹可疑的人,走廊裡十分安靜,除了——
“是樓層服務台的人?”
“對。”
“她值班到幾點?”
“與她無關。我今天回房間回得早,岡本末一定會向黑田康太彙報,從日本町到這裡,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所以,”他擡頭看表,現在是九點一刻,“他大約還有半個小時就會到。”
她抿唇,甚至來不及傷感,轉身就要走,“所以我們隻剩半個小時,我去端熱水,給你物理降溫。”
她無措匆忙的動作落入他眼中,張默沖隻覺得心頭一陣鈍痛。
他隻好笑着緩解氣氛:
“不用,我待會兒出去找許燕拿藥,你跟我一起出去。”
“出去後,直接回家,不要去拿行李,我會想辦法讓人把行李給你送過去。”
施遼思考一瞬,“好,我先給老師寫信說明一下,讓他幫忙替我掩護,老師人很好的。”
她找到紙筆,在難以辨認的黑暗中,憑着感覺,如實說明了自己的難處和歉意。
“你的那個外國老師,姓海姆斯特吧?”
她匆匆幾筆寫完,擡頭看他:“你怎麼知道他?”
“來,筆給我。”張默沖含笑接過筆,“你研究活人骨頭,我偶爾研究死人和動物骨頭,我們的老師有重合,也算正常,他是我老師的朋友。”
“雖然沒有和他接觸過,但我會跟他寫信,請他幫忙,明天除了你的兩位老師,不會有人不知道你沒有上船。”
“對,他是外國人,對我們會更有利。”
“嗯,要是再見到黃志祖,你也不要怕。”
“你知道他?”
他仰頭看她,“你一進大廳,我就看見你了。”
很奇怪,他平常吃飯,坐哪裡,吃什麼,他都全然不顧,那天随意撿了個位置坐下,卻恰好看見側前方有個姑娘,一個人坐着,手裡好像捧着本書,從他的視角看過去,剛好能看到她靈巧漂亮的側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