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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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很大的歐式風格套房,地面鋪着厚厚的軟墊,高吊的水晶燈,鎏金銅鏡和月桂葉藤邊的壁爐成對出現。
哭過一場,她跪得腿有些麻,他端着水和藥包過來,想扶她起來,施遼卻搖搖頭,仰頭看他:
“你怎麼知道是我?”
他半跪下來,她的視線随之向下,看見他卷起的白襯衫下露出半截線條遒勁的小臂。
經年不見,人事流變,他身上愈顯靜沉,好像從前那個背着背包器械,始終不卑不亢低着頭行走于嶙峋山川之間的地質系學生,如今終于敢擡頭,環視四周,在滿懷敬崇的心情裡,也多了幾分學識在懷的底氣。
他将她的手托住,用浸濕的帕子一點一點拭血,垂着眼眸,“痛嗎?”
“你白天看見我了?”
“嗯。”
“不讓我撿酒杯碎片的人也是你?”
“是。”
她沉默一瞬,“不能見我?”
他終于擡頭,雙眼沉靜似潭,但又很快低下去,輕笑,“我很快就走了。”
“你騙我。”
“你甚至不能開燈。”
“張默沖,你被困住了,對不對?”
“日本人做的?”
他沒有說話。
“張默沖,你知不知道,我本來要去美國,要去找許淨秋。你知道他嗎?師公的意思也是讓我多和他接觸,如果這樣你都要瞞着我什麼都不肯說...”
“施遼。”他終于肯看她,“對不起。”
“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個月前,我的老師李全山遇害了。”
“他被日本人活埋,師娘帶着十歲的孩子四處躲藏,我們這群學生才知道,原來李老師一直在替共、黨做事。”
“師娘藏好孩子,接替了老師的事業,後來也被日本人發現,當街被開槍打死。”
“施遼,我臨走前,老師送了我和丁青簡一人一塊懷表,跟我們說,他在歐洲讀書時,總有人嫌棄中國落後,中國人都沒有時間觀念,現在他送我們一塊好表,是為了讓我們撐起中國人的精氣神,永遠不要怯餒。”
“兩個月前我才知道,老師那個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連抓幾幅中藥的錢都沒有。”
“所以施遼,抱歉我不能第一時間去看你...”
他說話時,語氣已經非常平靜,聽不出絲毫的悲戚,但反而是這樣,讓施遼莫名心疼,她擡起左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掌。
她看着他搖搖頭,“不要道歉,張默沖,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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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一月末,當同一棟公寓裡的學生還在較溫暖的南歐享受寒假的最後幾天時,張默沖正留在學校裡準備博士論文,在陽光明媚的一天裡收到了同門師兄的信。
信是一位善良的紅鼻子老頭拿給他的,彼時在學生接待室,老頭兒抽着煙,讓張默沖等等,他有個東西需要他帶給别人。
張默沖等待的時候,紅鼻子老頭兒找着東西,笑道:“拆吧。”
張默沖思考一瞬,拆了信。
信裡卻告知他老師李全山的噩耗。
紅鼻子老頭兒不知道信裡寫了什麼,笑眯眯聊天:“今天是少見的晴天,是不是?”
他不記得自己怎麼顫抖着手把信折回去,腦裡一團亂麻的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說:
“老爺爺,您…多少歲了?”
老頭兒不明所以,隻是笑應:“不老,不老,我七十八了,還有很多年可活呢。”
張默沖隻覺得心頭如割。李全山心細如發,喜歡養花,燒得一手好菜,會貼心地給學生們買過冬的襪子,和這個喜歡拉着陌生學生随意聊天的外國老頭兒一樣和善,一樣都在真心實意地熱愛生活。
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李全山的一生注定不能安閑而過。
所以張默沖訂了最快的船票回了國。
在海上漂泊的日子裡,他想過很多,想家國之況,想自己沒讀完的學位,想四處流亡的師母和孩子...
他在上海下了船,徑直去往李全山的老家安徽。村裡的李姓人家為了避免禍端,對李全山這個名字諱莫如深,張默沖費盡周折,才打聽到李全山之妻曹林的蹤迹。
等他終于抵達曹林藏身的小鎮,卻得知曹林在他抵達的前一天已英勇就義,他又再一次完全失去了李靈複的消息。
後來或許是天意庇佑,他在一個暴雨夜敲響一家山戶避雨,卻偶然碰到已經更名換姓作他人子的李靈複。李靈複認識張默沖,因此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宋桂才放心地将孩子怎樣被托付給他們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他在第二天天不亮即匆匆離開,臨走将身上的所有錢都留給那戶人家,吩咐他還會回來。
不曾想一周以後,宋桂的兒子王峻去上學後再也沒回來,宋家人顧不上尋王峻,先一步将李靈複送走。
張默沖帶着孩子亡命一路,臨時落腳在同甯附近的縣城,将李靈複交付給朋友之後,他返回上海,開始想一切辦法把李靈複送往香港。
但不等他辦好手續去接李靈複,日本人卻先一步敲響了他居所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