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準備怎麼跟家裡說?”
他垂下頭,捏緊拳頭:“無妨的,我馬上就走,回天津,然後去北平。”
施遼低下頭看着腳尖,點點頭,在想他這樣一個愣頭青似的人沒了家裡的經濟支持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卻看出她的想法,圓鏡片兒下面的眼睛笑笑:“不用擔心,要是書讀不成,我就去參軍。”
“好。”
施遼停了一下,又真誠地補一句:“祝你成功。”
他也很有義氣似的回:“多謝。”
走了一會兒,施遼忽然被他提高音量的聲音吓了一跳:“要是他們敢抓一隻公雞來、來逼你拜堂,我、我就回來告他們!”
施遼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聲,“怎麼會,我又不願意。”
“哦哦,對。”柳維興的臉又燒起來了,他怎麼就自作主張地以為人家女孩子一定會任憑别人擺布呢,太放肆了,“對、對不住。”
那天施遼跟他走到一段路就分了手,他說不願意跟她多待,怕惹人誤會,早早就走了,走之前說他會處理好這件事,讓施遼不必再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施遼總能記起來柳維興臨走的樣子,他穿着一身灰長袍,因為戴着眼鏡的緣故,隔着幾米距離看她的時候總要微微仰着臉,最後,他笨拙但真誠地朝她揮手再見,然後轉身,消失在了巷子盡頭。
後來戰争爆發,她加入紅十字會在戰場上抗屍體,偶然聽聞死者名單上有柳維興的名字,她追過去問,卻聽見他的戰友遺憾搖頭,向她攤開手中一副殘缺的黑眼鏡:
“人都炸飛咯,根本找不見,不知怎麼這副眼鏡卻給找着了......”
她聽見别人都可惜,可惜柳二念了博士,本應該在大學教書,卻早早死了,還可惜他這一死,柳家算是絕了後了......
*
莊屏給施遼送吃的沒送幾回,落在她學校裡的碗筷倒有不少,施遼趁着晚飯時間,回了一趟家,順便去莊屏家送東西。
莊屏剛剛從學校回家,把包撂下就開始做飯,但還是被她爹一個勁兒罵,施遼進去的時候,莊屏拉風箱拉得滿頭大汗,莊五坐在床沿上,嘴裡不停咒罵:“怎麼不餓死你老子呢,不孝的東西,死在家裡算了,不嫌丢人……”
也算快入冬,天氣又潮又冷,莊屏隻穿了一件薄襖子,兩隻袖子抹得老高,露出兩節凍得通紅的手臂。
她一個人的時候,眉目間總是有一種很淡然的冷意。
施遼悄悄過去,故意逗她,掐一把她的臉:“幹嘛呢!”
莊屏一看見她,就從那種疏離的态度裡脫離出來,又是嘻嘻哈哈的樣子:“阿聊!”
“快别聽别聽,”她站起來要捂施遼耳朵,“我爹的話嘛,不用放在心上。”
施遼看一眼莊五,他罵着罵着,居然歪着身子快睡着了,她有些疑惑,莊屏也看了一眼她爹,淡道:
“估計是越來越糊塗,緩不好了。”
她低頭掩過情緒,半晌才道:“這樣也好,不然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會恨他。”
施遼将她的肩攬到自己懷裡,摸摸她的頭。
她輕車熟路地要去系圍裙,替莊屏切肉,莊屏一把攔住她:“就兩個菜,你歇着。”
她奪下圍裙藏了,努努下巴,不容置疑:“坐着去。”
施遼無事可做,在院子裡瞎轉,看見她家的小院子裡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便問:“哪個是溫老師的花?”
莊屏在竈房裡切菜呢,聽見溫斯裡的名字,刀在砧闆上咚咚咚砸得飛快:
“最裡頭,牆根底下那個大的。”
牆根沒太陽,又陰又潮,那盆花卻長得很好。說來也玄乎,莊屏從李大爺那兒把花搬回來的時候,那花兒葉子枯黃,看着已經沒救了,沒想到搬回來兩天,她丢在牆角,忘了,一個多月後準備去收屍,沒想到那花兒不僅活了,還新長了又大又綠的幾片葉子,生機勃勃的。
萬和剛一開學,她就李大爺把花還給溫斯裡,沒想到李大爺卻道:
“長暑假外國老師都回國探親咯,溫老師不知怎麼地叫困在英國,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呢。”
莊屏不管,丢下花就走,兩周後李大爺攔住施遼,讓她喊她朋友再把花搬回去,施遼一看,那花兒在李大爺的門房裡,居然又快蔫死了。
現如今看它又好好地長在莊家的院子裡,施遼突然對莊屏身上的養花磁場佩服得五體投地。
“溫老師回來也有段日子了啊,你怎麼不還給他?”
莊屏一噎,随口胡答:“忙得很!”
“哦?”施遼面無表情,“還是說你怕見到他啊?”
莊屏假裝瞪她一眼,但沒說話。
施遼着急回去上課,莊屏忙着給她爹盛飯,兩個人沒說幾句,施遼就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