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個裹着厚襖子,圍着一條大大的白圍巾的姑娘,她白淨的臉凍得通紅,從圍巾上露出一雙黑露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小囡什麼名字?”大爺突然覺得心情不錯。
“施遼。”
老大爺起身在架子上找貨,嘴裡念叨:“施遼施遼,哎這兒有一個,我看看,北平來的。”
施遼原本不抱希望,沒想到今天忽然有了信,她趕緊交了錢拿信,一出門就開始拆信。
老大爺又喝了一口茶,再擡頭,看見那姑娘大冷天傻愣愣地站在外頭,也不怕手冷,立即就開始拆信。他原本想把人喊到屋子裡暖暖和和地看,最後一想姑娘這麼開心,還是算了。
施遼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開始拆,信封裡包了一個方盒子,然後又是一個信封。
方盒子上有一小張紙片,上面寫着:
阿聊好:
這是一個美國産的柯達牌膠片相機,我上次說托你幫忙是想讓你将這個相機帶到照相館讓人把照片洗出來。照片洗出來後你先留着,若是不喜歡,日後再還給我。
注:另一封信最好等照片洗出來對照着看。
張默沖。
老大爺在屋内抖開一張大報,開始看的時候瞧了那姑娘一眼,她傻站着看信,讀了四五行又瞧那姑娘一眼,她還傻站着。
他躺在椅子上剛換了個姿勢,沒想到那姑娘這時忽然推開門。
她把買的大包小包的菜擱在門口,邊解圍巾邊喊:
“阿公,我的東西先在你這裡放一會兒好不好,我去送個東西,很快的。”
大爺“哎”了一聲,就看見那姑娘一句“多謝”,飛也似地跑出去,兩隻辮子搭在腦後,也随着她的動作蹦蹦跶跶的。
大爺收回視線開始讀報,不由得搖頭慨笑。
*
六天之後,十二月三十一日,施遼順利從照相館取回照片,打開信封,入目又是熟悉的字體:
「阿聊好:
以下是對照片的一些介紹:
第一張:十月十八日,在原上恰逢當地民族的重要節日,該族人皆盛裝出席,歡歌載舞。席間見到一頭裝扮得尤其華麗、渾身畫滿圖騰的黑牛,我心生拍照留念以備日後調研的想法,才掏出相機準備詢問牛主,此牛忽然連聲哞叫,扭頭與我四目相交。我想總不能大眼瞪小眼,于是趕忙後撤幾步,向牛主交了一盒“盤尼西林”,這才得以在牛主的看護下拍到這張照片。
第二張:十月二十二日,又是碰巧遇上該部族,正準備低頭掩面而溜(我們一行人穿着與當地不符,常被認為是來意不善的怪人,平時還是小心為妙的好),沒想到卻被人告知那日交出去的西藥無意間治好了部長兒子的肺病,因此我們被人盛情邀請到包内吃飯。期間交談甚歡,臨走之際丁青簡得部長之女贈一蒙藥香片,我、偶然記起有一些民族以“嗅”喻“愛”(譬如古埃及人的親熱通過嗅聞(對方體味)來實現的,情詩裡的“好姑娘”在見不到情郎時“無心化妝,無心施油”),回程路上我告知丁青簡此事,沒想到他登時面紅耳赤,掩面就跑,我看準時機,趕緊按下快門拍下。
第三張:十月二十九日,在阿爾山火山群附近的大峽谷中徒步。在遍地嶙峋怪石中,偶然見到一座完好無缺的野鹿骸骨,骨架龐大,同行之古生物學者愛不挪眼,其他人亦無不肅目注視,歎為觀止。
不過我特地觀察了一下鹿髌骨,不知道你會不會玩投羊髌骨的遊戲?這一帶叫把這種遊戲叫“嘎拉哈”,我小時候好像叫“抓羊子兒”,但我不會玩。」
……
往後的每一張或是自然風光,或是地質奇觀,張默沖都作了詳細而充分的介紹。他的文字簡單樸素,間雜一兩句不自知的玩笑話,惹得施遼常常失笑。
不得不說,他的攝影技術很好,施遼每看一張照片,好像都能感同身受地體悟到張默沖在按下快門時飽滿的情緒和難以名狀的虔敬。
她翻到最後一張,這一張是仰拍,畫面右上方是一座蒙雪而立的蒼山,蒼山之下,一汪藍湖依坡安淌,新雪才落,坡上層層五彩碎石尚未被掩蓋,有如在日光之下猶如閃閃生熠的碎銀。
施遼想看着一張有什麼說法,沒想到卻很簡單在,隻有兩句話:
「十一月十九日,入冬初雪,歡欣鼓舞。上海今年亦是寒冬,不知會不會落雪?」
她的心忽地漏了一拍。
施遼看着畫面,腦海中卻兀地勾勒出在鏡頭越過雪幕,凝望蒼穹的那個人。
翻到最後一張段文字,張默沖寫道:
「施遼,世界無限,總有一天你會親自用腳丈量,在這之前,我希望能用這有限的照片作為你讀書時的“增味劑”為你帶去一絲樂趣。我始終覺得,對一個學生最好的祝福,就是從前讀過的課本上每一句不起眼的話,都能成為日後對所經人世的腳注與感知來源,世界或好或壞,我們胸中總有一把尺不是?
張默沖,于1933年冬季的北平寄出。」
施遼捏着信紙,幹淨的指面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耗時良久,精心準備的一樣一封信,原來都是源于她讀書無趣時随口感慨的一句“口裡淡出個鳥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将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信紙重新折好,和照片一起收進信封,寫上編号“4”,最後收進她的“百寶之箱”。
雖說是百寶箱,其實隻不過她從賣廢品的手裡換來的一個中藥材櫃的一方匣子,盒面上還貼着“當歸”的标簽。當時在放學路上為了拿下這個匣子,她想也沒想就跑回家把長發剪了拿出去換,為此施阿媽還說了她好一陣呢。
剛“啪嗒”一聲扣上扣子,就聽見鄒廣興奮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阿聊!下雪了!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