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穆十九年四月,天子文懋卿下旨,其弟文氏聿策,謙讓恭和,當為華朝與周遭之和平出使各部族。
“你這一去,也許要很久都不見了,聿策。”文懋卿看着宮人為文聿策整理好冠服,外頭黑蒙蒙一片,連雞都還沒叫。
“為天子尋得救命良藥,聿策責無旁貸。”
文懋卿低聲笑:“無憂和詠微已經為我研制出千金藥方,尋草藥的事也有随行的醫者去做,你的任務不在此。”
“那我……”
“我要你與周邊小國結兩國之好,若有反心,我即刻出兵。”
“政鬥複雜,我還有很多沒有準備好。”文聿策等到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才走到文懋卿身邊說。
“你早就做好準備了不是麼?”文懋卿一笑,文聿策俯身拜着的腰都還沒有直起來,直愣愣僵在原地。慌張、驚恐、糾結甚至是淡淡的戾氣在他臉上糅雜成一團,而後終是轉為惆怅悲哀又迅速歸為純良的驚異。
“聿策不明白長姐的意思。”
“聿策,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在書房談論政事,說了些什麼?”文懋卿說,“是帝王術。”
文聿策長歎一口氣,直起身來,先前溫順到懦弱的文聿策登時如換了個芯子,他面上依舊恭敬,骨子裡的氣場卻變得自信又鋒利,他像是在問自己:“長姐……那個時候不像是看出來了的樣子。”
文懋卿這時候才重新正視自己的弟弟,清俊柔和的面龐稚氣未脫,帶着少年自有的柔美,卻不會讓人聯想到他會長成翩翩如玉君子,因為他眉目深邃、雙眼如譚,藏着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倔強、孤傲、陰鸷……實在是一位儀表堂堂的貴人。
“确實沒有,在我從月氏回來之前,從未覺得你有什麼野心。”
“天子,文懋卿,”他低笑兩聲,“你是我心中最合适,也最想要的太宰人選。”
“真面目被發現了,連一句長姐都不叫了?”文懋卿調侃道。
文聿策勾唇無聲笑,卻不是回答文懋卿的問題:“我差點奪了你天子之位,你緣何還能與我談笑自如?”
“我若是不想讓,你是奪不走的,聿策。”文懋卿笑,怕他不信,默默将他的小計劃戳破。
“一開始,華朝最大的敵人是外邦,你自信質子王姬與褚家會是最合适的迎戰者,所以你冷眼旁觀、甚至幫助季侯千方百計将我們拉扯在一起;”
“外亂暫息,貴族勢力、褚家功勳令天子心生忌憚,你以你不争不搶的僞裝,順水推舟令所有身後有家族支持的王子失了天子信任;可誰知孜夫并非先天不足,他一手将你辛苦謀劃的成果搶去,而父王石破天驚想要立我為太女。”
“這個時候你慌了,卻不能暴露,因為你一無家族支持,二無兵權民心,所以你選擇親近我,從我這裡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收為己用;”
“孜夫宮變,你助他囚禁我,卻故意假裝寺人傳遞信息營救我,一則取得我和父王信任,二則除掉孜夫,三則找理由回上元培養自己的勢力;”
“齊城流民之亂,你讓所有人都以為是季臻狼子野心,在獲得民心的同時徹底毀了季臻的名聲;諸侯之亂,你試圖讓各世家甚至稚幽與我心生隔閡,斷我左膀右臂;樁樁件件,确實出自你手。”
“長姐,生在陰暗角落裡的人,必須得時刻睜着眼睛打着算盤才能活下去,”文聿策道,“我以為你該更明白這一點。”
文懋卿問:“所以你的母妃才會在服毒之後,以身為餌向我下毒?”
“你所有的謀臣,都以為你是為了母妃争,為了生存争,可是我明白,你是為了這個位置在争。”文懋卿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如豹一般銳利的眼神,“你才是我們之中,隐藏最好的那個。”
“我早說過,你是我惟一的太宰。”文聿策搖搖頭,上前站在文懋卿面前,“文懋卿,你有百年治國之能、千年聖人之德;可你心地軟弱,輕信他人,你身邊的人、你在乎的人太多了,他們每一個都能成為你稱帝的掣肘……作為天子,你還不夠冷,不夠狠。”
“冷?狠?”文懋卿覺得好笑,嗤笑兩聲,“我确實渾身都是弱點,可是這些弱點也是我的盔甲。”
“天子就一定是沒有心的麼?聿策,詭計心術、陰謀陽謀都是無可非議。”
“可如果做帝王一定就要沒有心,那一定是他不夠強大,他不能開疆擴土、不能削弱權貴、不能護佑萬民、不能廣納賢能,他什麼都做不到,不能堵住朝臣天下悠悠衆口,所以才不敢有自己的喜好、不敢在乎身邊親友,隻能以帝王冷硬為借口空剩一副軀殼。”
“聿策,你也是我的弱點。”
文聿策一時沒有說話,隻靜靜看着文懋卿。
殿外太陽還沒出來,月亮在黑夜裡顯得格外亮,從殿内看過去就像高高懸在兩人中間,月光從殿門照進來,幽幽照着各自的小半張側臉,像一道鴻溝在二人之間隔開無比遙遠的距離,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被拉得格外長,似乎之前也有過這樣的兩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