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稚幽見以文懋卿激他都沒用,不由更是悲戚,眼淚簌簌直流,直直打濕紙張,紙上的“秦”被淚水氤氲得逐漸模糊起來,一如眼前的兄長。
秦逸看出他情緒低落,道:“稚幽,你已經長大了對嗎?逝者已逝,生者還要繼續……”
“兄長!别說了,求你,好好歇息吧……”
秦逸苦笑,順着勐平和秦稚幽的力道躺會床上,這才發現内心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慢慢滋生:“我從未想過,我有一天會害怕。”
秦稚幽一愣,自他記事起,兄長總是淡然的,連多餘的情緒都沒有,似乎無堅不摧。可現在他才發現,那個一開始就叫他莫要存不該有的心思的人,原來自己早就動了心思,藏得這樣好、這樣久。
“自我五歲親眼見着父親被戮,就再也沒有害怕過了,”秦逸笑得虛弱,“可我居然害怕她今後照顧不了自己……”
秦逸歇了一會兒,腦海中思緒翩翩,一會想起長吉臉上未幹的血迹,一會想起和子珩清晏痛飲高歌的暢意,可是最後還是想起在六英宮時翻到的琴譜孤本。
其實他知道是文懋卿為了拉攏他求得的,可是她不問,他就不說喜不喜歡,聽着她一遍遍向姜女史确認沒有找錯,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偷偷觀察他是否露出歡快的神色……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所有回憶的終點都變成那個姑娘。
可是下次小姑娘再也等不到會翻花牆的兒郎了,這可怎麼辦,以她的性子,肯定要難過的。
“怎麼辦?”想着想着,秦逸唇間不由溢出三個字。秦稚幽見秦逸皺眉,以為他有事吩咐,未料秦逸緩緩轉頭,緊緊握住他的手問道:“她有一天發現我死了,該怎麼辦?”
“兄長!”秦稚幽聽見“死”這個字從秦逸嘴裡說出來,好不容易藏好的情緒登時崩潰,眼淚打了幾個轉汩汩流淌。
“抱歉,稚幽。”秦逸摸了摸他的頭,“沒有考慮你的情緒,兄長很抱歉。可是這些時候你一直照顧我,早就知道我是強弩之末了對嗎?”
“……有辦法的……”
“我死後,我可以想象到你們的反應,簡昭、安稷、姑母、還有你……”秦逸歎了口氣,“一切都會過去,你們會開啟嶄新的生活,可是殿下……我想不到。”
“她像是個經曆過很多生死的人,似乎這些人沒有留下什麼痕迹。”秦逸閉上眼,“但我知道不是的,每一個人的死,她都記着,都算在自己身上。”
“因為她不在那些人面前哭,所以他們說她不在意有多少人死,說她溫柔軟弱的有,說她狠毒暴戾的有,說她端莊大義、心懷天下……可是每夜從夢中驚醒的人,隻有她。”
“我死不足惜,隻心疼她要将我這條命算在自己頭上。”
“玉朗!”勐平君捏緊了拳頭,他也曾被文懋卿舍生救下,自然知道秦逸的擔憂從何而來,“殿下她……會想開的。”
“稚幽,勐平君,咳咳,”秦稚幽上前輕撫他的胸口,秦逸順過氣,“我做了好多錯事。”
“為了苟且偷生,我害死三十餘名罪奴、五名元士。”
“殿下從月氏回來,想要清貴族勢力、削減貴族分封,我偷天換日,讓季臻為殿下頂住世家壓力,卻陰差陽錯害死殿下的夫子。”
“我猜到文佑兒被設計留在月氏,卻為了不讓殿下惹上麻煩推波助瀾,害得文佑兒客死燕國……條條樁樁,秦逸罪無可恕,殿下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不是的,兄長!”秦稚幽含淚搖頭,“兄長多謀……隻是做了謀臣該做的事!”
“多謀……我有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可是一見着她,就隻想把最純粹、最幹淨的東西留給她,秦逸溫柔道,“一見着她,就舍不得。”
“我安于謀臣,不過是怕她見着我肮髒的模樣疏遠我……”秦逸似乎對這個身份很是不喜,他嗤笑一聲說,像是想到了那個令他萬分拒斥的場景,他幽幽地歎氣,“我受不了。”
“不會的,不會的!兄長一點也不肮髒,殿下也絕不會疏遠你。”秦稚幽面色哀戚,“兄長,等一切了結,我們一起遊曆大好河山……還有沅芷、子珩兄、清晏兄,我們所有人重新在一起放花燈……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這樣啊……”秦逸的氣息越來越弱,卻還是笑了出來,“早知道這樣,我就故意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她肯定忍不住心疼我。”
“是……是。”
“稚幽,在給殿下的信裡,我為你向沅芷王姬求親了,”秦逸微微笑了笑,轉了轉半阖的眼眸,“等殿下看到,我們大辦一場喜事,你記得叫我起來,我把一切告訴她。”
“好……兄長,你要親自告訴殿下……”秦稚幽一哽,“見不到你,殿下會一直在府門等着,會着涼的。”
秦逸沒有回答,雙眸半阖,眼前忽然出現文懋卿的身影,她額角有垂發遮擋,笑着對他說他以後就不再是公子逸,而是秦逸了。
他似乎回到雪盲那天,文懋卿離他很遠又很近。他好像又回到文懋卿問他及冠取字的那天,他逗她說:“既如此,不如就叫玉郎。”
她被吓得瞪大雙眼,秦逸笑了一聲,可是隻剩下氣音,他說:
“就叫玉郎。”
“什麼?”秦稚幽似乎聽見秦逸輕聲說了句話,不太分明,所以他湊了過去。
他湊過去,卻發現身下那人已然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