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屋内清晰冷寂的落子聲響起,打破一池靜寂,弈棋者将白子捏起在手中,悠然發問,似乎隻是在思考這棋子該落在何處。
“禀季侯,今日一大早便已入城。要去了罪奴逸與無名子。”
正在弈棋的人手一頓,摩挲指尖棋子,外頭天氣大好,屋内卻偏偏緊閉窗棂,昏暗中似可見熏香袅袅的煙塵,就在禀話之人以為弈棋者不會再說話時,他聽見那人說:“将先前看管罪奴的元士拿去問罪。”
“侯爺?”他細細思索,“王姬回朝何等秘密的消息,竟也被秦家二人得知利用,季侯是懷疑元士與罪奴沆瀣一氣,洩露王室行蹤……既如此,可需屬下将罪奴帶回依舊按制發配肅北?”
“不必。既已往宮中去了,蝼蟻而已,且随它去。”那人笑道,“吩咐下去,備好轎辇,待會我入宮一趟……會一會這‘柔弱可欺’的長王姬。”
禀話人拱手“唯唯”,斟酌片刻又問道:“笙不懂,季侯為何關注這位質子王姬?笙承蒙季侯看重,連帶笙的外甥也得季侯青眼,在宮中多得照拂,笙不勝感激;撇開他不說,其餘王子王姬皆可為季侯所用,隻是這位王姬遠離上元久矣,勢力微薄,聽聞還是個手不能提、性情溫軟之人……實在沒什麼可取之處。”
前些時候季侯讓人為那尚武的公孫家的王姬打點,讓她可以溜進王子的校武場;又給蘇家和謝家出身的幾位王子王姬送去謝夫子真迹,他都可以理解為是眼前人的拉攏之舉,隻是這位質子王姬……
“這便是她可取之處。”現在連王笙都知道“手不能提、性情溫軟”的質子王姬毫無威脅或是利用價值,隻怕那些恨不得長隻眼睛在天子附近的人更是深以為然,若非他知曉這位王姬的一舉一動,恐怕連他也要被騙過去。
“她能活着回來,就證明她足夠危險;她懂得隐瞞黃沙地一事,就證明她心性了得堪當大任;至于她明目張膽要去罪奴,更是以小謀大。”執棋者似是頗覺有趣,哧道,“她倒是懂得怎麼避開麻煩。”
聽聞執棋者明目張膽提起黃沙地,王笙先是一驚,禀道:“季侯,那幾個刺客的屍首,董家派人去處理了。”
“讓他們近日安分些,黃沙地的事,不允許旁人知道分毫。”
王笙聞此,亦是想起前些時候董承铎因父親将小司馬的爵位傳給弟弟董承宣,将董家鬧得雞犬不甯,甚至連天子都有所耳聞,隻是天子一手提拔輔佐董承宣,又怎會真的去理會這奪爵之事?不過是一邊敲打一邊許了些蠅頭小利給董承铎,好叫他不要鬧得太過分。
“董家若有董承铎大公子繼任小司馬,自然聽命于季侯,隻是董承宣是出了名的難啃的骨頭,先是瓜分董家兵力、奪了小司馬之職,又在朝堂之上對季侯幾番刁難,倘能借董大公子的手除了他,不是正好能集結整個董家之力……”
“王笙,你還不夠狡猾。”那人打斷道,也不再解釋,隻說,“董承宣和董承铎不可分割。這位長王姬一回來,不知有多少好戲要開場,我不想看到有人擾了大家的興緻。”
“是,笙即刻給董大公子傳信。”王笙俯身,又道,“笙受天子命尋藥,已然耽誤許久,這便告退。”
弈棋人眉頭微皺:“王笙,雖那人吩咐你尋藥,但何所為、何所不為,你自當知曉。”
“笙并非糊塗之人,隻是笙雖拜入秋官府司,卻不曾得重,虞司寇如何會将此事安心交給一個外人?”
“你無需接手,你隻要看着便是。”弈棋人悠然道,王笙先是一愣,後試探問道:“季侯要對虞家……”
“與我何幹?”弈棋者挑眉笑道,手下爽利地吃掉一片黑子,“走吧,是時候見見長王姬了。”
“唯唯。”王笙已然習慣季臻淵圖遠算,隻領命而去。
“小臣吳兕,幸不辱命,将長王姬平安護送達朝。”吳兕稽首拜道,文懋卿在外殿候着,身後的宮人一一有序端立在外殿兩邊。
“好!賞!”
内殿門“吱呀”應聲而開,她仰首凝望着主位上的男子——她的父王,稽首行大禮:“不孝子懋卿,拜見天子,願天子福壽綿長。”
那個男子——文家長子夔,治學之年即赢得第一場戰争大敗田家,弱冠以十裡紅妝迎娶她的母親,而立之年便收服諸侯建國,立國号為華。
他勵精圖治,百姓修生養息,他曾是她的英雄,是她和萬千子民的天神,可是現在才不過十四年,冕冠如舊人不複,他忘記了曾經“若我為帝,海不揚波”的淩雲之志,她的痛苦、她的迷茫、她的煎熬通通來自于他。她眼中聚起萬千情思,又在瞬間歸于泯滅。
“懋卿吾兒,”文夔快步下階,執起她的手,細細看她的臉,他想說些什麼,可是女兒五年前出走時還那麼小,現在也不過将将及笄,她本該承歡膝下,就像其他王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