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他的書房間,他質問過控訴過。那麼在他的立場和視角來看,我做的那些事既有故意也有無心,他明明是相當在意的。
可現下卻又不計前嫌,不僅能站在我的立場為我思慮謀劃,更願意為我向師長們說辭。
而在我的一再追問之下,他表現得已十分清晰,就是想收買人心從我這得到好處。
畢竟我是敵方細作,又知曉甚多。
如此解釋,便能說通他在我這受了這般天大的委屈還能這般情緒穩定以德報怨了。
作為事業黨,受的所有委屈隐忍自當是為成就大計呗。
甚至還不惜對我使用美人計!
那麼…往後在張良跟前我豈不是…又得繼續撒謊掩飾了?
因為他收買策反我,自然是想從我這得到帝國情報!
可是…從小五開始一直都是農家樂啊,我哪裡給他找什麼有用的帝國情報!
細節是沒有了,重大曆史走向倒是清楚得很。可那恐怕根本就不是人家想要的,且八成認為我在忽悠他。
看看人家這算盤打的!如果不是我夠聰明夠通曉人性,簡直得認為張不良是天降聖母濁世白蓮。
“盤算好了麼?”冷不丁地,某隻那沉潤聲色自身側傳來。
我當然盤算好了,但總不能告訴甯我在心中送了甯一個“濁世白蓮”的雅号吧?
張良菀爾一笑,聲色溫朗,“掌門師尊與二師公跟前,你隻不卑不亢,言辭懇切即可,至于信中之事,不必再提。”
我這才發現,我們已經到了回廊的盡頭,一座大殿巍然于前。
呃~張良問的是我盤算好了怎麼跟伏念顔路交待。
不告而别倒還好說,細作什麼的讓我怎麼說嘛!
可聽他的意思是,伏念跟前這事可以翻篇兒了。看來他早有準備。
張不良你忽然這麼溫柔體貼顯得我方才那番忖度很是小人之氣好不啦!
我是真的會内疚!
不行不行!這也是張不良收買人心Play的一環!我得Hold住!
“嗯…給張先生添麻煩了…”
回應我的一息輕笑明朗清潤,溫柔又好似帶着寵溺,卻隻讓我不明就裡。
隻在直覺上感到,在他跟前隻要乖巧順從,不張牙舞爪,就能收獲一隻溫良無比,有愛無比的狐狸。
反之,若是忤逆,則隻會被反制,被見招拆招。
啊這人太可怕了。這種情緒獎懲一般人哪招架得住?無形之中便會被蠱惑。連劉季都招架不住好不啦!畢竟他真的舉手投足都在PUA!
偏偏長得還…有點好康~
也不怪我那段時間會出現那種莫名的情愫,色令智昏啊!
而在入殿前,察覺到我的一瞬遲疑而向我投來的鼓勵眼神,又令我心間生出另一份遲疑——
真的隻是色令智昏那麼簡單?
入了大殿,伏念和顔路已候在殿中,掌門伏念端坐中央,二師公顔路跽坐于旁側。
此時我才發現,我全部線程都拿來處理和張不良的交鋒了。
此時竟腦袋空空不知何言。
“掌門師兄、二師兄。”許是見我木讷不言,張不良先開口拱手揖禮。
“啊…弟子子清,拜見掌門師尊,二師公。”我忙鞠身揖禮。
想起張良方才提點的,先道個歉好了…
“子清不辭而别,實在愧對師門,三位師公不計前嫌,子清實在感激不盡。”
半晌無人應答,悄咪擡眼,見伏念隻是目視前方,面色嚴正如往常,顔路神情溫和依舊,隻是目光從伏念轉向我時,微微搖了搖頭有所示意。
“作為天下儒宗,小聖賢莊本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你雖為女子,才智卓越,雄心可嘉。但朝堂詭谲,君心難策,你好自為之吧。”
語罷,不待我啟口言謝,伏念已搴起蔽膝,起身向大殿後門而去。
顔路跟随其後,末了向我投來一個肯定的眼神,卻令我不明就裡。
就這麼簡單過關了?
他們不計前嫌了?也不在意細作這事了?
“走吧,荀師叔公還在等你。”張良收回拜别的手,側頭向我。
坦白說,這麼簡單過關雖則輕松,但分明是有人從中安排。
于我似是利好,可若将目光放置更高層次,我何嘗不是這被安排的一員。
我讨厭這種感覺。
不出意外,接下來荀夫子那也是輕松過關。
及至竹苑的竹制大門前,并步而行步伐不覺遲疑了。
胸中幾番掙紮,仍舊無法全然接納這份好意。
即便知道自己多少有些不識好歹,不吃敬酒吃罰酒。
算了,管他是不是被安排,當下對我有利不是?是那張不良自願的,我隻管心安理得接納就是。
換個角度思考,與其說是受張良逼迫,不如說是為了完成上司扶蘇的任務,這麼想就容易接受多了不是?
我害怕欠他人情,非是怕要還以什麼而是…
不清醒的沉淪,一次就夠了。
竹雖四季常青,也無法令竹苑逃過深秋洗禮。盛夏裡郁郁蔥蔥的竹林,已不複存在了。
大片落葉、退化的草地,枯萎的花圃,破敗的荷塘,在綠竹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蕭索。
尋常的傷春悲秋,在竹屋映入視線的一瞬,悄然複雜。記憶如同鏡片般在腦中碎開,從碎片中又折射出許多畫面。
關于他的過往一幕幕在碎片中重演——
第一次來竹苑,臨水而立轉身向我…
荷塘月色下,他附于耳畔低聲诘問…
星夜無塵,他握着我的掌心摩挲…
溫情,暧昧,試探…
……
直至那晚…
心間似被尖利的碎片刺劃着,痛意陣陣。
一時間鼻頭酸澀。
許是察覺到身後人的異樣,他腳步慢了下來。
下意識地我趕緊垂下頭,在那轉過身後數步之遙的注視下,我躊躇一陣索性擡步徑直前走。
越過他之時——
“子清…”伴随着一聲輕喚,臂上的觸碰似牽扯着某根敏感神經,條件反射般我猛然轉身踉跄着後退。
警惕回望間映入視線的是他頓于半空的手,目光上移,那颦蹙的眉宇下,一雙曠藍眸浸潤着受傷、不解和…擔憂?
随即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度,想開口說些什麼,唇抿動幾許,卻也隻是無言。
垂首沉默良久,換來一聲無奈的喟歎,方才頓于半空的手拂袖負于身後,他移步向我,腳步踏在敗葉上的細碎聲響,似我那抿入喉間的,無法連貫的幾隻碎語。
慣性般心下警鈴大作,甫欲後退的一瞬——
“也不知是子清向來不肯坦言心中所想,還是獨獨對良如此?”
低沉聲色自頭頂上方傳來,透着幾許落寞。
一時不解此等情境他突如其來這麼一句是何意…以及話中那股澀意…又從何而來…
心中所想?
我隻想回家,不與這裡的任何人有過多牽扯。
見多了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他,此種情境卻讓人不知該如何招架。
“讓先生困擾了,抱歉。”語罷我迅速轉身,逃也似的快步邁向竹林深處。
接下來的一路是兩相靜默,相安無言。
隻是,能感覺他就在我身後不遠處,卻不再上前。而我不知是該停下等等他,還是該兀自前行。
我想等…因為目光所及,才能心安。
卻也不想等,因為距離太近,令人不安。
在這樣的僵持中,我選擇加快步伐拉開距離。
直至我抵達荀子的竹屋,在門口遲疑間,是心懷期待還是不經意我無暇探尋,總之,我轉頭向來的方向望了過去。
四目相接,他揚起一抹淺笑,隻是出于禮節無甚特别。
我卻一時赧然,方才還躊躇着如何向他開口允我獨自前去,此刻又思索着要不要等他陪我同去。
當學童打開院門,我向廳内瞥了一眼,夫子正盤坐案幾邊,面前是黑白子相互勾連的棋盤。而他雙目輕阖,不知是在思索棋局,還是别的什麼。
“夫子…學生求見。”小學童領我至廳門口,稚嫩聲嗓向荀子通報道。
不待荀子回應,小學童便自顧離去了。
因不确定荀子對我持何看法作何态度,一時間我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張不良…此時也不見人影。
“子清拜見師叔公。”
良久的靜默令人尴尬不已。聯想起之前的類似場景,都會帶上一些瓜果涼茶什麼的,這次未做準備以緻兩手空空,有些找不到切入點了。
“弟子此次前來是向師叔公道别,也為此前的不辭而别緻歉。”語末鞠身的幅度更甚。
半晌無甚回應,就在心間開始打鼓,“子房呢?”老頭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這…
“弟子…不知…”一時間我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是負氣所以走開了?
荀夫子這麼問,是默認張良會和我一起來?
“進來吧…”
踖踧着進了屋,望着棋盤心想此時此刻荀子指定不會讓我陪他老人家下棋,于是便大方落座。